第19章 大雨将至

几日雨雪过去,檐水犹滴。

长廊下,黄葭走在前面,邱萍抱着账簿小步跟着。

“今日来的总共有五十几家商户,其中一半是淮安本家的,其余都是从浙江、福建、两广赶来的客商。”

“方才一一问过了,有十三户原来大头做的就是木料生意,其余则是火漆、桐油、林木生意都做过。”

“不过,今日来的客商,之前都不曾与官衙打过交道。”

“杨郎中说,这些客商天南海北地飘,无根无萍,若要选,还是首选淮安本地的,这样日后有什么岔子,也好追责。”

黄葭“嗯”了一声,“石灰和竹茹打听过了么?”

邱萍微微一怔,“西市便有,只是……杨郎中说停在浙江的漕船快回来了,近来官衙要裁减开支,以防到时候漕粮运输有碍,不能妨了大事,所以仓库里的船料暂且用些经济的补上。”

黄葭微微垂眸,不再言语。

抬起头,官衙南面的堂屋里灯火通明。

——商户已经来齐了。

黄葭举步入堂。

烛火漾漾,人影幢幢。

座上的薛俦眼前一亮,还未开口,只见对面之人忽然上前一步。

“老相公,许久不见。”

薛俦眉开眼笑,“你、你不是那位打渔的黄姑娘么……怎么如今……”

他顿了顿,笑道:“果然,我当日便觉出你绝非寻常人。”

薛俦将“老朽”换成了“我”,语气中也透着恭敬。

黄葭笑了笑,兀自上前坐。

只是西南角的那个位子分明还空着,她看向邱萍,“杨郎中呢?”

邱萍低下头,“郎中说,他有事脱不开身,让您先谈着。”

黄葭微微蹙眉,没再说什么,从邱萍手中接过了这几十家商户的单子。

只是扫过一眼,她抬起头,“哪个是做过松油、红松根生意的?”

一声问话,七八个商户掌柜齐刷刷站了起来。

领头的一位拱手道:“老朽在东北鄂伦春那边走过货。那里的人做的桦皮船是用松条木搭起船骨架,在树木接头的地方用红松根缝合,用松油掺上桦树皮油熬成油浆涂上舱缝。”

“这种料粘性极好,而且便宜,干透了之后坚固耐用,只可惜东南这里知道的人太少,现在库里还屯着没能卖出去的货,掌事要是想要,现成就有。”

黄葭点了点头,“那明日我便来提货。”

她又看向另外几位掌柜,“你们有多少,我也一并都收了。”

“那就谢过掌事了。”

“谢过掌事。”

几位掌柜都是客商,今年就指望着把手里的货清干净,好带着银钱回乡过年,这会儿听黄葭发了话,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黄葭翻过几页账目,忽然看向一边的薛俦,“看这账上,老相公手里有十几条船,不知买了你手头的货,运过来的时候能否借来您的船一用?”

薛俦微微一愣,连忙道:“都不过是些四六百料的小船,既然要同官衙做生意,那草民自然要送佛送到西。”

黄葭合上了账目,“今日就到这里。”

……

杨育宽放下账簿,看了她一眼,“你不是玩笑?”

黄葭摆手,兀自一笑,“故交来昨日,千里动春风。竹影寒塘下,歌声细雨中。”

杨育宽冷下了眉眼,“就为着是故交,你就放言说是要他家的货?”

黄葭瞥了他一眼,“木料么,从谁家来不要紧,整个福建也就那么几片林场,十几家商户贩的也不过是同一片林子里的木头。这家价高,那家价低,无非是占了人手的钱。郎中既然要压价,那么同一片林场,用哪家商户,要紧么?”

杨育宽微微一愣。

黄葭走到他前面,寒风吹起宽大的袖袍,“我看过了,给薛家供货的林场是刺桐巷的常客,不会有失。”

杨育宽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有些发颤,“我要告诫你一句,凡事不要自作主张,你放话出去也要先打个招呼。好在不是意气用事,否则我也不好向部院交代。”

黄葭没有理会他,只站起来望向廊外蒙蒙细雨,一言不发。

杨育宽眸光微动,她今日为何没有反驳?以往都是旁人说一句,她顶一句,这会儿倒转了性了。

他软下语调,“总而言之,以后有事不要擅作主张。”

话音落下,廊外的雨一点一点地下大了。

……

黄河咆哮涌动,几天之后,苏直连同整个江北的河道都堵住了。

原本,湖广、江西、浙江等地的漕粮,运至仪真、江都县境,都要向北经淮安后抵达凤阳。

“可现如今,无论是白塔河,还是康济河,水涨奇快。高邮、宝应、范光、白马湖堤一度被冲垮。”

“河道监管林大人来问,能不能现让清江厂赶工小筏,把淤泥堵住的地方的人和粮向外运出来。”邱萍边跑边说,上气不接下气。

黄葭戴着斗笠从张秋运道一路向前走,脚步匆匆。

走过一座桥,她忽然停下脚步,“刘贤文他们呢?”

邱萍声音更急,在雨声之中甚至有些呜咽,“官衙的人去请了,可根本找不到人。”

黄葭冷下眉眼,又转头看向她,“每逢大灾必兴盗匪,你先回去让看守仓储的人严加把守,赶工筏子恐怕来不及了,我记得仓库里有一些陈年的牛皮筏,暂且拿出来用。”

大水涛涛流过。

在沙尘淤积的河岸,一排两日前搭起来的草棚立在一边,看起来摇摇欲坠。

淮安卫指挥佥事李约就坐在这棚子下。

几百号河工将棚子围得水泄不通,举目望去是黑压压的一片。

坐在李约身边的参将林湘坡拍案而起,“你们是不是不想干了!”

他声音未落,密密麻麻的人群让开了一条小道。

“都让一让!”

“让开!”

河工首上了年纪,是个短小精悍的汉子。他从人群让开的道上阔步向前走,走到了棚子下。

看了一眼端坐着的李约,他对林湘坡拱手道:“军爷,不是我们不想干了,是现如今官衙的分例一分不见,我们家中也有妻儿老小要养活,这活实在是没法儿干下去了。”

林湘坡打量着那河工首:“怎么没法干?说好的岁一挑浚,如今狂流既息,积沙未除,外河日深,内河日浅,按照往年事例,三年两挑,动支岁修钱粮,一月通完便结钱。现在不过半个月,怎么就没法儿干了?”

河工首面上赔着笑,“军爷说的是疏通白塔河、康济河两河所费,可今年这样的形势,哪里是两河之资打得住的。

已经过了这么多天,水势不见退去,反倒还涨,顶着大雨大水挑沙,这几日被冲走的弟兄也有不少,大家伙心里都不安稳,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天我手底下的人起码要再走掉一半。”

林湘坡:“那是你的事……”

“官衙会尽快调派钱粮过来。”李约打断了他,又看向河工首,眉眼温和。

“尽快”二字听着舒心,却不是什么实在话。

河工首脸上不见展颜,只叹息道:“还望官衙早发分例,我等也好养家糊口。”

……

河潮汹涌澎湃,滚滚而来。

淤泥堆积的岸边土质软烂,车马都过不来。

黄葭走到两河枢纽时,已经是中午,眼前水气四散,部院那十几个棚子下正在放粥,正在领粥是河工围成乌压压的一片,挡住了视线。

她越过外围的几个棚子,径直向中心的草棚走去。

“黄船师,你怎么过来了?”林湘坡坐在棚下,捧着一碗粥,就着一坛酸菜吃,嘴里含糊不清。

李约坐在一摞账簿旁边,核对着书办报过来的粮食数目。

黄葭目光直视李约,“我是来报账的。”

林湘坡听到“报账”二字,脸上略有些尴尬。

李约没有看她,只低头翻动着账目,“什么账?”

黄葭微微抬眸:“漕船松木者,每艘给银六十一两,楠木者,给银七十七两,这几日修船造船共计六十七艘,现下船已安置好,银钱不知几时到?”

林湘坡一听她果然是来要钱的,漠然不作声。

李约声音淡淡的,“银钱不会少了你们的,但是钱粮运送也需要时日,你回去等着就是。”

黄葭瞟了他一眼,“知道你们拿不出,所以,办法我已经替你们想好了。”

林湘坡有些吃惊地看过来。

李约抬起头,目光复杂,“什么办法?”

黄葭言语干脆:“老办法。往年怎么来,今年就怎么来。往年发大水,都是鼓动淮安那些大户捐钱捐粮,真要等到顺天府、应天府把银钱调来,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钱未到、人都要死光了。”

李约冷笑一声,直直看向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淮安那些大户同刘掌事他们关系匪浅,你不过是想借着这件事打压刘贤文!”

闻言,林湘坡眉毛一抖,打量着看向她。

黄葭冷冷地扫了李约一眼,未置可否。

李约站了起来,目光中透着疲惫,“今年不比往年,先是出了浙江漕粮那件事,再后来是黄河汛情,就是把城里的大户商户掏空了,也补不上这个钱的五成,反倒还有可能激起民变。”

黄葭笑道:“照你的意思,就是一直拖下去,什么都不做。”

李约仰起头,目光深邃,“不是拖,是等。拖的时间久了,就能等来时机出现。”

黄葭沉默地看着他。

——原来,“坐以待毙”也有这样高深莫测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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