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酒楼上

黄葭的表情微微凝滞,又很快反应过来,“坐。”

沈叔谒微微躬腰行礼,坐在了薛俦的右手边。

他甫一坐下,薛俦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沈老板原先在福建就是做木料生意起的家,家底颇丰,从他手里拿货,就由他家的商船来运,他家里头可是有近三十艘船!”

沈叔谒笑了笑,玩味地看向薛俦,“哪有那么多,薛公说笑了。”

听着两人的寒暄,黄葭望着窗外浓密的阴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市舶司的船工首们接连北上淮安,如今,曾为内府鞍前马后的商人也来了淮安。

想当初,内府把持海运大权,天南地北的工匠、商人熙熙而来,哪怕是头破血流也要挤进那个狭小的码头。

辗转不过七年,内府颓势尽显,部院声名鹊起。

这阵满是铜臭的风,终于是从江南吹到了江北。

她沉下头,见对座的沈叔谒微微躬身。

坐在他身边的薛俦开了口,“黄掌事,朝廷下达圣谕,部院要督造海船以将丝绸、茶叶远销西洋,那必是要取用最好的材料来督造船舶,沈兄弟得来这个消息,高兴不已,今日来便是想来尽一份绵力。”

薛俦的声音不紧不慢,透着老迈的持重,让人听来安心。

只是脸上笑吟吟的神情,明晃晃的意有所指。

指什么呢?

无疑是想从营造海船的事上谋利。

黄葭总也不明白这些大商人,明明已经家财万贯,却总装成身无分文的乞丐四处打秋风。

黄葭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向一边的沈叔谒。

沈叔谒的目光凝在远处,一动不动,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总让旁人以为他有备而来。

黄葭的脸上泛起冷笑,“这些事你们何不去找官衙说情,我虽有一个‘掌事’的名头,却也做不了什么主。”

沈叔谒与薛俦对视一眼。

沈叔谒举起了酒杯,看着其中微微泛起的涟漪,将汾酒的馥郁芳香一饮而尽。

他笑着看向黄葭,“掌事自谦了。”

“咚!”的一声,酒筹落在红木圆桌上。

薛俦微微一怔,眸光晃动着站起身来,他手脚慌乱,脸色却故作平静,朝黄葭拱手一礼。

“掌事,今日镇淮楼请了一个北边的戏班子来唱大戏,薛某先去点上,到时候等戏开场,便来请二位,二位慢用。”

他三步并两步退了出去。

厢房里透着一种异样的沉默。

窗外的江水潺潺流过,底楼吹拉弹唱的声音已经响起,乐人拨动着琴弦。

唱的是一首思妇怀人的边塞曲,化用了战场冲锋的号角,曲中却传出绵密的哀伤。

黄葭不由想起了江上的那些河工的号子,汹涌的气势中头顶兼天风雨,却在浪潮中溢出一种难以言明的苍凉。

沈叔谒抿了一盅酒,“掌事好像不大高兴啊。”

黄葭没有接他的话,反而是合上了眼。

这几日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好不容易适应了清江浦点卯放班的日子,如今又遭停职去了河口。

没日没夜修补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小船小筏,身心俱疲,现下更是没有耐心与他说场面话。

沈叔谒见她沉默,低头一笑,接着方才的话头道:“掌事未免太把沈某当外人了。你能将薛公举荐入官衙送漕船的那些木料,必有法子将在下的木料一并送过去。”

他为黄葭斟了一盅酒,热气汩汩涌动,酒香悠悠飘起。

“说到底,沈某祖上也是福建建宁人,只是后来做生意才来了浙江,大家既是乡里亲旧,日后相互帮衬也在情理之中。”

黄葭看着窗外,只觉得这样套近乎的话油腻异常,眉头微微皱起。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拨动着一边的酒盏,“沈老板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是在哪里么?”

沈叔谒微微一顿,恭敬道:“是在河上。”

黄葭摇了摇头,只看向那片阴雨绵绵的天。

声音变得很轻,平白刻进几许风沙,“是在泉州市舶司的二门外。”

沈叔谒微微一怔,眼眸闪烁。

“你是督造那些船的人?”

这一问,重音落在了“那些”。

黄葭没有回答,但她此刻的沉默足以作答。

沈叔谒猛地一怔,心里的波涛卷起又落下。

黄葭望着远处淡漠的山脉,山峰峦起在绵绵水色中,仿佛一个驼着背的老人。

她抿了一口茶,“当年你承运了内府三成的‘货’,每回多出来的两百斤盐都要‘孝敬’给江提督,你私下里定然也拿了不少,才挣出了如今这么大的家业。”

她看向他,“你那二十艘船的暗舱图纸,就是我当时和三百多号船工画制和赶工出来的。”

沈叔谒一惊,心中的算盘悠悠打了起来。

既然她本就是个“内行人”,如今推拒了淮安本地的商人,启用了客商薛俦,一定是想故技重施,借机谋利。

黄葭回想起当初种种,脸上透出一种不忍回首的沉重。

多年前,提督借着宫中之势在东南大肆搜刮,借着提增运力的幌子让他们改造船舶,又靠着那改造的船运送私盐土矿。

这之后,东南金银聚敛于大富大贵人家之手,这些人又巧立名目,霸占民田,不久饿殍遍野。

当年的黄葭一无所知,只在祖父轰然离世,她才发现了内府那恢弘华丽的躯壳下腌臢不堪的内里。

沈叔谒见她沉默,嘴角勾起,“这么说来,沈某倒不必多费唇舌了。”

他以手撑着桌案,站了起来,开诚布公:“今日我就是来与掌事详谈这笔生意。造船的事我想就是报给了部院,部院也没有二话。”

他语气斩钉截铁,仿佛事情已经水到渠成。

黄葭缓缓睁开了眼。

她看向沈叔谒,目光清明而锐利,“这件事……到此为止。”

沈叔谒猛地一愣,没成想她竟是这样的反应。

他微微侧目看向她,声音压得很低,“掌事是怕当年之事重演?”

黄葭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沈叔谒轻嗤一声,脸上带着几分不屑,“掌事多虑了。江忠茂愚蠢小人,见利而忘命,将好好的一手牌打得稀巴烂,世上如他这般的鼠辈又有几个?”

他倒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沈某一介商贾,略有家资,幸遇掌事,若能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也是三生无憾,掌事若是不放心,待会儿听戏时,你我再详谈。”

黄葭撇开脸,吐出了一口浊气,“我手头还有件要事,就不奉陪了。”

她边说边起身。

楼外的雨渐渐地停了,乐声变得渺远。

一阵风吹得烛火摆动,照映着沈叔谒的半边脸。

他死死地盯着那抹灰色身影。

直到她快要越过厢房的屏风,他忽然开口:“等等。”

黄葭脚步未停。

沈叔谒脸上青筋暴起,嘴里挤出几个字,“一千五百两。”

黄葭微微一怔。

“我暂时只能拿出这么多。”身后,沈叔谒补了一句。

黄葭仰起头,想起河岸上那些人,仓库的陈米最多再够两顿,等到大后日她就得带上人和家伙,去城中大户家里讨粮了。

那河口缺的是上千号人的口粮,还不知道整个淮安城大户家里的粮加起来有没有这么多。

身后,沈叔谒的声音放缓了许多,“眼下修河造船,最紧缺的就是钱粮,若是能解了掌事的燃眉之急,沈某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黄葭攥紧了袖口,心变得沉重。

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伸出三根手指,声音压得很低,“三日,三日时间,三日后若是有了主意,仍在这个地方,沈某恭候大驾。”

大雨焦灼地落下。

长着一棵松柏的土丘上,河工首张璜眺望着河流的尽头。

听着湍急的河水涌过,他的脸色分外凝重。

长长的竹竿放下水去。

一边的学徒看了看水没过的竹竿处,又看向张璜,“比昨日涨了一尺三。”

张璜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

走过了半个小丘。

一士卒骑马过来,隔着朦朦胧胧的雨幕喊道:“张工首,黄督工请您去!”

“她有什么事,已经把粮运过来了?”张璜眉毛竖直,身上寒酸的打了补丁的衣衫微微飘起,竟也透着一股威严。

那士卒的声音软了几分,“没说。”

河工首张璜冷哼一声,看向一边的学徒,“前日看她不说话,原以为是个不生事的,没想到也同那个姓李的大官一样,隔几个时辰就要点卯,生怕咱们跑了。”

天空阴沉沉,大帐里只点了两三根蜡烛。

走进帐内,脚下软绵绵的。

他心想这几日大雨,泥地松软,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堆木屑。

“张老伯,您来了。”黄葭起身相迎,声音平静。

她穿着一身棕色布衣,身上有些竹林里的潮味,熹微烛光落到脸上,透出一股平易近人的暖意。

张璜见了她,眉毛一竖,声音不咸不淡,“我等人天不亮便急着疏通河道,不像督工你,一来便是在大帐之中高卧不起。”

他说完这一句,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脸上全无愠色,神情满是郑重。

黄葭拉开一张长凳,“老伯,您先坐。”

张璜轻嗤一声。

只是走到那桌案前,见案上搭着一个暗黄色斗笠,斗笠已经被雨水浸湿。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黄葭,才发觉她长靴上满是泥水,布衣上还沾了杂草,发丝凌乱,狼狈不堪,像是刚从林子里跑了一趟。

“你这是……”

“回了一趟清江浦。”黄葭答得干脆利落,抽开椅子坐下,动作中带着一丝紧迫。

张璜被这股情绪感染,不由得地跟着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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