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年终结算(上)

天越来越冷。

部院堂屋里烧起了炭盆。

王叔槐坐在八仙椅上,慢悠悠地捧起了茶,他已经上了年纪,每到冬日里身子骨就越发地疼痛难熬,总要坐在炉火边才能舒心。

风敲打着窗户,更显隆冬凄清。

炭盆上徐徐升起的白烟包裹着木炭的酸涩味道,朦朦胧胧好似崇安山丘上焕然的烟云。

对面,黄葭静静地坐着,手边的木几上的茶盏还是盈盈一杯,她一口未喝。

耳边是刘贤文报账的声音。

这几日天气变化大,刘贤文受了风寒,声音变得沙哑,可越是沙哑越是要高声说话,语调便尖锐起来。

“各地解送清江厂的油、麻、铁、炭等杂料,已经交由淮安府衙阜积库收贮,核算实收数目,呈报工部分司,共计油两千石,麻三百石,铁、炭各千石。”

他拖长调子,“淮安府库收寄折征的军料银,一贯存放于清江厂杂料一道计入,较之去岁的进项出入,今年秋末总计亏空一千三百两。”

话音一落,堂屋众人面面相觑。

王叔槐喝了一口茶,扫了一眼刘贤文手中的账簿,像是没了精神,眯起眼小憩。

刘贤文落座,气愤地一甩袖袍,目光凛然转向黄葭,“这些杂料都是在黄船师主持清江厂库银时入库的,黄船师怎么看?”

风敲打着窗,发出骇人的呼啸声。

众人的目光转向黄葭。

黄船师悠悠抬眸,风吹起发梢,显出几分坦然。

与刘贤文尖锐的嗓音不同,黄葭的声音平静异常。

“两淮运司余盐银、淮扬钞关船料银,还包括淮安府库贮马价银、修河余剩银和凤阳仓折粮银,共同用于支放淮安府境内三卫二所、造船厂及江北官军俸粮。”

说到这里,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刘贤文,“如今淮扬之地连年水旱灾伤,以致田地荒芜、人户逃亡,亦使州县的赋税存留不足以供军饷,清江厂有了亏空,难道奇怪?”

刘贤文冷哼一声,“你这是混淆视听!按常年计算每年亏空都在一千两以内,如今超出大半,难道你也无知无觉?为何不早早呈报!”

黄葭微微沉下头,只看着地上织花的毯子。

冷风拂过,一阵湿漉漉的刺痛感。

刘贤文瞥了她一眼,见她照旧不言不语,心中有了成算,声音也高了八度。

“清江浦的账目上,黄船师主持建造漕船之时,进进出出,竟然有一千多两的亏空,现今王掌事费尽苦心才堪堪给补上。”

他扫视众人的神色,忽而叹了一口气,“你卸任之后没有即刻让你补上这笔钱,是看在你为清江厂办事的苦劳,可这笔账你也别想赖掉。”

众人一怔,一道道目光不由地飘向那一叠泛黄的账簿。

陈年的旧账翻起来,又如此疾言厉色,看来今日他是非要弄出些大动作不可了。

刘贤文坐直了身子,神情肃穆,“黄船师,依照这样的亏空,你起码要在清江浦干上二十年,今日我已经把契书带过来了,你意下如何?”

听到这里,李约微微挑眉,看向黄葭。

众人的目光也不禁望向她。

不过一个月,部院就换了两个掌事,刘贤文树大根深,即使退下来照旧是风采奕奕。

反观黄葭,毫无根基,丢了掌事这个位子便失去了唯一的倚仗。

现下王叔槐来清江厂,上下清洗,人人自危,所谓柿子要捡软的捏,黄葭无疑就是最软的柿子,脏水自然也第一个往她身上泼。

炭盆上的水汽洒洒然漂浮着,她岿然不动。

刘德全看了一眼自己这个族兄,又看向黄葭,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刘贤文抿了一口茶,“另外,你私自挪用佛郎机的杂料,这笔账清江厂还没同你算。三十两银子一斤,你说用就用了,问过部院么?”

“等到来年建造火器的时候,东南海防管部院拿,清江厂拿不出来,你该当何罪!”

他话是对黄葭说的,目光却冷不丁瞟了一眼王叔槐。

王叔槐已经睁开了眼睛,目光平视前方,淡淡地扫过满屋子的人。

他是这间屋子里除李佥事以外地位最尊崇之人,也同李约一样,进屋之后便一言不发,只由着刘贤文向黄葭发难。

刘贤文没有得到几人的目光,心中有些忐忑,面上却不显,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必得照着这个路子走下去。

此刻心里越是慌乱,面上越是疾言厉色,“听说你在淮安还有一个祖宅,要不然,就把它抵给清江厂。”

话音未落,众人把目光投向黄葭,记得王叔槐刚来的那日,她态度坚决一步不让,怎么今天反倒成了乌龟摸样?

黄葭挪开了落在脚下的目光,好似一柄利剑转过了刃口。

刘贤文已经开始总结陈词,“黄船师独断专行,才致使清江浦埋出了这么大个窟窿。”

“当务之急是要将功补过,你若能拿出这笔钱,一切都好说,若是不能,就把契书签了。”刘贤文叫来书办,抬上笔墨。

墨汁浸在砚台里,黑得发亮。

王叔槐目光转向角落,“李佥事,你说呢?”

他骤然提及李约,众人都快忘了李约在场,他今日来得晚,坐在了靠西墙角的一把椅子上。

李约微微抬眸,目光中显出些许疲惫,他匆忙过来,脱了甲胄,身上仅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布衣。

黄葭坐在那里,没有看他。

李约目光冷然,模棱两可道:“这些事接二连三都出在你头上,你好好想想吧。”

黄葭沉默不言,刘贤文却像是沉不住气了。

笔扣到了笔架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像打在了人的胸口上。

刘贤文面色铁青,“黄船师,请。”

他声音低沉,像是天边远远传出去的雷。

周围一片悄无声息,仿佛都冰冻住了。

黄葭缓缓看向他,眼中那块白翳带着慑人的威严。

对上他面容的瞬间,她忽而一笑,“话都让你说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她站了起来,向前走,炭火崩裂声窸窸窣窣。

李约看向她,目光复杂。

黄葭站定在笔墨之前,目光淡淡扫过众人,“秋末账目方才都说过了,我便说些春夏的事。”

“今年五月,扬州沿海抗倭战事用兵数多,急需粮饷赏银,按照扬州府申议,从原本用于秋粮支运的五万两漕运折粮银中,借支两万两给发军饷。”

堂外冷风吹起了婆娑的水雾。

黄葭的声音愈发清明。

“为了筹措这笔军饷,部院截留和借用原本起运至顺天及其他仓口的收入,例如税粮折银、余盐银、钞关银、税契事例银。”

她抬起头,目光淡淡扫过众人,“但是这笔钱,清江厂根本没有见到,到底进了哪里的库,也不得而知。”

“在那之后,部院提编均徭、扣取民壮工食,对里甲加征,账目所得是一万两,但实际总计八千六百余两。”

她冷笑一声,“刘前辈方才问我秋末闹出亏空为何不上报,我倒想问,还有什么可上报的!”

众人一惊,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向她。

四处攀扯,她真是不想活了!

黄葭已经看过清江厂的“私账”,她要安然退下,绝无可能,如今虽是被泼脏水,可这份契书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如果真要大谈清江浦的“私账”,刘贤文多年的所作所为部院怎么会不知道,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不提起,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如今,她竟然把清江浦的小账推而广之,骂起了部院的总账!

众人震恐。

一道道目光看向西角落。

李约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刘贤文愣在那里,只觉得她那番话里翻滚着浓重的血腥气。

堂屋哑然一片,静穆得可怕。

黄葭已经提起了笔,在那契书上猛地划过浓墨一笔。

狼毫蘸着墨,浸入纸张。

——毁掉了整张契书。

堂外,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

那上好的墨,此刻却像是散发出了一种酸涩呛人的味道,堵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黄葭抚过冰冷坚硬的一方桌案,脸上云淡风轻。

堂外传来几声鹂鸟声。

一直沉默的王叔槐忽然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温和,“这么说来清江厂沉疴已久,你有远虑,不知可有良策?”

痛陈时弊很容易,解决时弊才困难,要不然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饱读诗书的废物。

众人也看得明白,今日让黄葭担责的事是办不下去了,可她这样气焰嚣张,难保以后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好在王叔槐一出言,柳暗花明,形势陡转。

刘贤文松了一口气。

黄葭平视着王叔槐。

这个问话好比是“如何富国强兵”,大到没有边界的问题,怎么答都是小气。

她原先一直容忍,可耐不过刘贤文上蹿下跳,如今一出言,正被人截住。

黄葭神情肃穆,一只手扶住了桌案。

李约的目光转向她。

冷风飒飒,吹起炭火上的白烟。

眼前一阵迷离。

堂屋里,众人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沉默半晌,黄葭忽而一笑,吐出两个字,“恤民。”

刘贤文的笑意猛然冻住。

众人脸色登时一变,真是好大的胆子!

当今陛下大兴土木,建造宫室,各地怨声载道,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但事涉天子,锦衣卫耳目遍布天下,他们如今身在部院,哪里有命来聊这两个字?

须臾之间,众人已经冒出了冷汗。

王叔槐及时打住,“再过几日福建客商的货就要运到河口了,这是你接洽的事,要盯好。”

风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语调。

“是。”她收起了笔墨,转身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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