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转机

廊外的雨绵绵不绝。

茶壶已经烧得通红,温和湿润的水汽朦朦胧胧挡在面前。

李约取下茶壶,清亮的水倾泻而出。

白玉色小盏微微晃动,茶色翻滚。

堂屋内一片静默。

黄葭靠在椅背上,看向王叔槐,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听着背后那茶水翻滚的声音。

堂屋中,一道道目光慢慢落在了李约倒茶的那只手上。

方才这一屋子人争了那么久,可真要下定论,终究还是要靠李约发话。

风冷冷地蹿进堂屋,后背的汗不住地冒出来,刘贤文皱着眉头,如坐针毡。

如今王叔槐新官上任三把火,清查清江厂上下,不知究竟要先拿谁试刀。

但不论是谁,他们刘家人在清江厂这么多年,若是坐以待毙,多半要当这首当其冲的靶子。

他今日先发制人,就是想把矛头从自家身上移开。

“咚”的一声。

茶壶扣在了桌案上。

李约走了过来。

四下静穆,仿佛能听到躁动的人心。

书办将众人眼前凉掉的茶又换了烫的来。

翻腾的白气升腾而起。

黄葭看着那水气,面无表情。

“这是秋后的新茶吧。”王叔槐抿了一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李约走到他面前,与他相视一笑,悠悠坐上主位。

茶农一年收两回茶,秋后的茶大都便宜,部院的茶收便宜不收贵,抓小放大。

李约只说了这一句,众人便已经会意。

刘贤文看向黄葭,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此番黄船师闹出这么大的亏空,当然要将功补过。”李约笑了笑,目光却是对着王叔槐。

堂屋众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接着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如今一边是河口杂务繁重,另一边客商的船就快到了,黄船师就好好想法子,把这笔钱补上。”

黄葭喝着茶,漠然平视前方。

李约话里的意思,是要她把刘贤文当初做过的那些事照模照样做一遍。

——从客商那里“拿”钱,替部院解决河口工费的事。

如此一来,部院拿捏着她贪墨的罪状,等到用不着的时候,就可以像踢走一条野狗一样把她踢出去,干净利落。

刘贤文看向黄葭,心中竟生出了一丝快意。

王叔槐只轻轻吹起茶水上的热气,脸上云淡风轻。

李约瞥了黄葭一眼,又看向众人,脸上带笑。

“此事限期半月之内,也请在场诸位都做个见证,若是事情办不成,那黄船师便去清江厂几位船工首手下再历练历练。”

话音一落,杯盖在茶碗上轻轻一扣。

清脆的响声听得众人心底一震,目光不由投向黄葭。

她兀自坐着,脸色阴沉。

“呼呼——”

大风吹起,雨珠散落在地。

黄葭站在廊下。

眼前一个个船工首坐上了马车,在雨幕中离开。

”黄船师。”

刘德全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地响起。

黄葭转头看向过去。

游廊两步外,烟雨如织。

刘德全慢慢走过来,有些叹息道:“方才,你若不驳斥他们的话,李佥事是不会让你担这个责的。”

雨声伴着人声,像是打进了心底。

黄葭只是笑了笑,笑容中却不见释然,“一时没忍住。”

他皱起眉头,静静地凝望着她。

这位黄船师毕竟是部院废了好大一番工夫“请”来的,出于吝惜当初在福建付出的惨痛代价,部院也不愿意轻易折损了她。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

“李佥事只是要一个顺从部院的态度,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在言语上与他作对,否则就算王掌事来了,你的处境本也不至于如此。”

风萧萧然不已。

黄葭只看着雨,忽然开口,“你说,那位掌事是真的要留在清江浦了么?”

刘德全微微一怔,“这几天不是已经议定,何出此言?”

黄葭沉默着转过头,看着他饱经风霜的面容,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她顿了顿,只是笑。

“你说得对。”

晨起,小雨淅淅沥沥。

淮安江口站满了人,远处十几丈高的大船高出水面,巨大的船身缓缓笼向渡口。

“呜——”号角长鸣。

风萧萧吹过,大船终于靠岸。

码头上的人群向船边拥去,熙熙攘攘。

“都静一静!”林湘坡站在船身前面,大喝一声。

卫所士卒蜂拥上来,将码头上的人群两面隔开,让出一条道来。

烟雨蒙蒙,天昏地暗。

黄葭从那条小道上走来。

船上似乎也正有人下来。

这位薛俦派来的掌柜又高又瘦,高高的鼻梁将他的脸衬托得更为瘦削。

他是生意场上的人,见了黄葭,拱手便是一礼,“黄掌事……”

黄葭抬起手,“别这么叫了。”

他微微一怔。

“我如今已经卸任了,只称名便是。”

他顿了顿,脸上又浮出笑容,“黄姑娘,一共是三百石的……您点一点吧。”

掌柜说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看向一边持械的林湘坡,脸上神情有些不自然。

黄葭只笑了笑,随他上船。

上了船,掌柜的声音仍旧压低了几分。

“我们东家让我给您带个话,若是来日有空,就去镇淮酒楼的戏班子那里坐一坐,那南曲班子是我们东家请来的,您要想听戏只管点。”

黄葭笑了笑,笑容却并不轻松,“老相公有心了。”

他低头一笑,弓着身子走在她前面开道,“这些只是我们老爷的一点微末心意。”

“我们老爷还说,什么时候得空了想请黄姑娘吃个饭。”

黄葭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等哪天手头的事少了,一定去。”

晨间的冷风刮得有些生疼。

木料的仓里阴暗异常,周围几个伙计拿着烛台先进去,黄葭与掌柜前后脚进仓。

灯火恍惚,勉强看得清楚。

黄葭拍了几下木头,细细密密的灰尘扑了起来。

她看向掌柜,语气淡淡的,“这些老料在船上,平日是怎么防潮的?”

商队运送船只来来回回,必然有损耗,这损耗出入就是最方便捞油水的地方。

木料吃水变重就能够卖出比原来更高的价钱。

商人精于此道,黄葭不得不一一看过。

掌柜脸上带笑,“所有木料上头一向是盖了一层油皮纸,或者是用那石灰和桐油把舱底封好,这便不会受潮。您若是不放心,不如我现给您截了看。”

“倒不用这么麻烦,”她摆了摆手。

“我这里已经备好了三十石清江厂木料,你这里是三百石,到时候只要将木料取之一二称重,相较之下,有无出入也就一目了然。”

他微微一怔,神情有些不自然,“都听您的。”

黄葭淡淡扫过他的脸,向外头走去。

一船船木料行驶进内河,烟雨迷蒙,渡口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江面掀起水浪,湿漉漉的冷风拂面而来。

她目送着大船离开,脸上阴晴不定。

镇淮酒楼,雨天里是一贯的灯火通明。

黄葭与邱萍先前有约,却没想到会约在这里吃饭。

这楼里的一桌饭少说也要一钱银子,她不知道邱萍涨了多少月钱,但知道王叔槐来之前,清江厂铺的月例银子是两钱银子。

一桌饭花掉一半的月俸,这个请客的人倘若是王预诚倒无甚奇怪,可邱萍不是胡乱挥霍的人。

桌上,一盘猪头肉,一碟子青椒肉丝,一大碗饭。

烛光柔和,四面人声鼎沸。

邱萍笑了笑,“这几日我清闲起来了,你也正好清闲,能凑到一处真不容易。”

黄葭有些不解,“我原以为你要忙上一阵子了,王掌事这几日结算帐目,清江厂要清点盘查,应该忙得脚不沾地吧。”

她低头拿起小刀划开猪头肉,“事是多,却不轮到我们来做。我爹也说,王掌事喜欢亲力亲为,不让人沾手的。”

邱萍的话里带了一丝埋怨,显然也是看得明白,王叔槐这样的安排,是想把他们这些清江厂的老人排斥在外。

他们刘家人在清江厂已经待了许多年,树大根深,王叔槐一来是先从根上争夺权力,暗暗把矛头对准了他们家。

说起这些事,邱萍自顾自倒了一盏茶,脸色不大好看。

黄葭盛起了一碗肉汤,放到她面前。

朦朦胧胧的热气,夹杂着香甜的肉香。

邱萍喝了一口汤,拌着饭吃,脸色和缓了许多。

黄葭见她今日心绪不宁,也不好搭话。

四面食客的声音起起落落。

在这喧闹得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的地方,邱萍忍不住想说些心里话,发发牢骚。

“我爹这个人年轻时同大伯不对付,如今老来,这两个人倒是说得上话了。”

“这几天大伯到处奔走,回去便同我爹抱怨这个那个,我爹听了便愁眉苦脸,我娘就说,要趁着这会儿赶紧收拾家当,一大家子人天天鸡飞狗跳。”

邱萍看着这一桌菜,忽然有些伤感。

“这几日虽没有活干,我还是留在清江浦那边,也是不想回去看他们的那张苦脸。”

她一口一口缓慢地喝着汤,脸色灰败。

照这个形势下去,恐怕再过一段时间,她家人都要搬离清江浦了。

黄葭盛起了两碗饭。

“你也不必想那么远,拔出萝卜带出泥,更何况是一棵种了十来年的大树,王掌事拔得急,只怕要闪了腰。”

邱萍放下了白瓷勺子,怔怔地看向她。

黄葭将小碗饭放到她面前,语气坚定。

“就是真到了那天也没什么可愁的,干这行的手艺在饭碗在,手艺够好,哪怕遇上叛军屠城也会留你一命。”

邱萍“嗯”了一声,又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楼外的雨哗啦哗啦地下个不停。

镇淮楼的大堂,食客们进进出出。

人影憧憧,灯火恍惚。

店小二一路招呼,“二位客官慢走,改日再来。”

黄葭正要走出侧门,却见邱萍停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一个身影。

黄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竟是老熟人沈叔谒。

他既来此,八成又是应酬。

黄葭有些疑惑地看向邱萍,“你认得他?”

邱萍目光复杂,“近来这个人常到清江浦跟王掌事谈生意,说是想让他们家的船随漕船一同过河帮清江浦运货,事实上,就是想减免过河的税款,王掌事没看出来,幸好被我爹劝住了。”

嘉靖十四年至二十一年清江匠银共24240两,积欠23471.5两;嘉靖三年至二十一年原卫河匠银共41929.2两,积欠33635两有奇(《漕船志》卷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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