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客船钟声

晨起,雪已积满船头,密密麻麻地落下。

闸坝之前,寒气逼人不可当。

当夜,船中棉被不足,舱里存放着大批木料,遂不敢用明火,船主彻夜未睡,索性找来一个铁盆,在船头燃薪御寒。

夜里坐舱中,不少匠人头痛作热,呕吐数次,后半夜众人头痛益剧,叫苦连天。

黄葭披一身蓑衣,持一根长长的青黄色竹竿撑过水面,驾一叶轻舟到船头。

水波漾漾,向两面宕开。

船主见了她,脸上露出慈祥的笑,连连招手,“这几日麻烦你了。”

黄葭回以一笑,从前面船上买了药酒,提着走上甲板。

铁盆里烧起一阵木炭的清苦味,朦朦胧胧的一层水汽绕在眼前。

船主正靠在一张红木躺椅里,微微皱眉,“这两日我和仓里的伙计们身子都见好,你也不必日日去吴婶那里走动了。”

吴婶是前船的一位卖药酒的商人,颇通医理,家中是做药铺生意的。

如今她家的商船也停滞在闸坝前,货物留在船上,这几日天气转凉,各船上的人都有个头疼脑热,吴婶正趁着这个档口卖出了不少的货。

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黄葭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将一个褐色包袱放了下来。

船主抬眸看了一眼那包袱,之前他不曾见过,大抵装的是从吴婶那里买的药。

黄葭提起马扎坐到船主对面,随口道:“那婶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也是想听一嘴她这做买卖的传奇。”

听她这样说,船主只当她还在留意钱塘江官船的事,想结交吴婶探听些官府的风声,只是他们这些过路商人纵有几个交好的地方官吏,也一向说不上话。

船主苦涩一笑,“商人与官府是有些路子,只是官府不会给商人面子。”

黄葭听出了言外之意,神色有些复杂,“走钱塘官船的事,我已有成算,您老不必为晚辈挂心。”

船主一愣,有些犹疑地看向她,“你有门路?”

黄葭笑了笑,抬手指着一边的那艘钻风船,“现成的官不就在眼前?”

船主轻笑一声,他多年经商也与官场中人打交道,只道这姑娘还是太年轻。

他语重心长道:“顺天府的官到了地方,若手握重兵,或有亲朋帮衬,也算能够说上几句话,但大多数是毫无根基,也只挣得一个名头好看。”

“那个赵御史一路过来,连亲兵都不见,大概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您做过官府的生意?”黄葭静静地听着,双手缩进袖袍中暖手。

“不好做,如今不做了。”船主低头,沉闷的笑声从胸腔里震动出,只拿着火钳拨弄着柴火。

火燃得旺了几分,船主的脸照得红彤彤的,好像映着一抹残阳。

对谈间,船头卷起一阵冷风,江上浓雾,咫尺不相见。

天色转眼阴沉下来。

到了晌午,船主笼了一盆火,点点火星一闪一闪,炽热的火上烤着几条咸鱼。

众人都围了过来,见那金灿灿的油光崩裂开鱼皮,浓郁的腥香飘进鼻尖。

“滴答滴答”,油水自鱼尾滚落。

黄葭拎着湿漉漉的渔网走过来。

船主折下半条鱼,递过去,挑了挑眉,“你要去游说那位御史可得抓紧,哪天闸坝一开,就见不着人了。”

黄葭接过鱼,听出他语气中的戏谑,不由一笑,抬手指着那艘钻风船。

“不如我同您老打一个赌,若我能够说动这几位御史,您老就帮我办一件事。”

船主挑了挑眉,倒有几分兴趣。

她放好网,看向他,“这件事于您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黄葭走过来,凝望着他,声音不经意地压低,像是在说什么鲜为人知的秘辛,“如今各地遍布商帮,您能一路南下沿途差旅无碍,也是受商帮的人庇护吧。”

船主笑而不语。

黄葭面上带笑,抱着褐色包袱坐了下来,“等船到了钱塘,晚辈想请您递一个消息给商帮的人。”

船主瞥了她一眼,等商船到了杭州,他也是要去向当地的走水路的商人打招呼的,这倒的确是举手之劳。

他抬起头,“那你若是输了呢?”

黄葭笑意不减,眼眸中盛满了狡黠,“我若输了,便将你这船翻修一番。”

船主微微蹙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翻修?”

他这船好端端的,有什么好修的?

黄葭眼眸微深,“修作漕船,您看如何?”

话音一落,船主握着烤鱼树叉的手猛地顿住,目光不禁望向她。

民船若按官制来造,商队过闸就多出许多便利,如今闸官多玩忽职守,他只要跟在官船后头便可轻易蒙混过关,省去不少工夫。

只是这来历不明的过路人,当真有这样的本事?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黄葭正直直看着他,面上带笑,笑中平添几分雍容的气度。

船主思忖了片刻。

须臾,他仰头大笑,袖袍一扬。

“好,就这么办。”

黄葭有些诧异地看向他,没想到他答应得这样痛快。

晚来雪密,风稍住。

黄葭手拿罗盘,抬头看天,“伏日行船,最忌乌云接日。腊天起旱,须防黑雾漫天。多难多危,自满自盈常露白。”

船主听着这首耳熟能详的过船老调,脸上浮出一丝忧虑。

她坐到船主对面,“看来明日不是好日头。”

“呼——呼——”

夜半风声大作,一众船只纷纷收帆,停靠闸前。

烛火晃动,满室昏黄。

中舱内安静异常。

赵世卿摊开一方宣纸,正聚精会神地写着字。

他提笔落墨,一手字写得端方清秀,教人赏心悦目,正是一水的“馆阁体”——

夫军与民均为王臣,一铢一粒皆皇上所颁赐而飨之者也。

漕卒未启行,何妨船户之先行也,漕艘未过闸何妨民艘之先过也,或先或后听其自便。

以不违期为要,如此则五六月风波之险既不能及,而十一二月守冻之费亦可少省庶乎。

都察院监察御史赵历敬上。

——

赵世卿将笔搁在一边的景泰蓝瓷笔架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着刚写完的奏疏,他抿了一口茶,神色颇有几分自得。

“咚!咚!”有人拍门。

他瞥了一眼,慢慢收起纸,盖好砚台,“进来!”

话音刚落,大批长随执灯鱼贯而入,将船舱照得通明,又有侍从抱来十几坛酒,抬出十几个朱漆箱子站在一边。

赵世卿被这副架势惊得愣了半晌,冷哼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管事的开口,声音毕恭毕敬,“这些都是周围的商户孝敬的。”

他说着,十几个侍从走上前,齐刷刷地打开了箱子。

灯火掩映下,十几个景泰蓝的花瓶整齐地立在箱子里,都用麻绳捆着,中间填塞了麻草,蜀锦缎面的绣纹在灯火下熠熠闪烁,夺目异常。

赵世卿面色冷然,目光如一柄利剑射向那管事,咬牙切齿,“谁让你们收的?”

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管事也愣在那里。

他是赵世卿租来的这艘民船的船主,今年家乡遭水淹了,过年无家可去,也便在船上做些杂务。

原先还不知道这位赵相公竟是都察院的大官,如今知道了便暗自懊悔,先前不曾与他多言,这会儿还摸不准这位大官的脾气。

此刻见大官动怒,他忽然“哎呦”一声,脸上现出愁容。

“赵相公您是不知道,那些商户哪里是来送东西,分明是走过乱扔,草民还未反应过来,就有十多个大汉冲上咱们的船,把这些个大家伙一放,一抬头就跑得没影儿了。”

“您说,这叫草民如何是好?也不知这些个贵重物件是哪家送来了,不好还回去,这便来请您想个辙子。”他低下头,双手藏在宽大的袖袍下。

赵世卿的脸色缓和几分,眉头仍然皱起,这确实是个难题。

他绕着几个大箱子走了好几圈,众人用余光打量着他。

须臾,赵御史一拍桌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向管事,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

“这几日停在闸前,应当有不少的船户缺银两、日子拮据,一会儿你带人挨个问过去,若有穷苦人家,就取几样送去。”

“唉呀呀,赵相公真是菩萨心肠,相公大恩,这些人一定是感激涕零,万死不能忘的。”

管事满脸的恭敬,郑重地拱手一礼,便带人呼啦啦地退下。

船外冷风忽又吹起,众人都瑟缩片刻。

管事在外头关起门,心底却暗自腹诽,真要快饿死病死的人,拿了这些花瓶绸缎又有什么用?

中舱内,赵世卿刚坐下来,便听得门外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方才退出去的掌事又着急忙慌地跑进来。

他跑得飞快,险些左脚踩了右脚,给自个儿绊倒。

管事气喘吁吁,“赵相公,有位客人来打了个招呼,自称是您的故交。”

“故交?”赵世卿的目光变得茫然。

掌事脸上带笑,连连拱手,“她说,若您得空可否见她一面,她多年不见您,巴望着与您叙旧。”

赵世卿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眼眸中划过一道厉色,只怕是他当夜自报姓名,有些来历不明的人要来攀亲戚了。

他站了起来,自小在高门长大,他难缠的穷亲戚见着过不少,有些人家明明全无血亲,也上门打秋风。

见得多了,赵世卿深恶痛绝。

他背对着管事,轻嗤一声。

“请人进来。”

奏疏内容改自万历年间工科给事中归子顾。

归子顾(1559—1628)明代大臣、学者。字春阳,一字贞复,上海嘉定人。万历二十六年进士。由中书舍人累官刑部左侍郎,生性恬淡寡欲,人呼为佛子,工文,有《删正纲目通鉴》、《备我集》、《天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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