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歧路

野云如墨,雪落肩头。

陆东楼沉默地跨上石阶、进门,青山居门前客人来来往往,一个个身影穿梭过,黄葭瞥了那匾额一眼,提袍跟上。

进了门,人声鼎沸,来客络绎不绝。

两人走向柜台,周围讲价的声音此起彼伏,伙计已经忙不过来。

账房先生从柜台后面一扇水墨屏风后走出来,也帮着招呼客人,见他二人进门,连忙上前。

“二位,咱们店今天刚进了几十石东北大米,您要不看看。”

陆东楼温和一笑,看向他,“我们是福建泉州的王老板介绍来的,想请你家掌柜的亲自来看货。”

黄葭微微一怔,只猜测他话里说的泉州“王老板”八成是王叔槐。

账房先生听得“王老板”三个字,神色一变,眉头皱起,“真不凑巧,我家掌柜今早收账去了,平常大约过午才能回来。”

陆东楼扫视四周,语气亲和,“这条街店面格局大都对称,你们店的大堂处在中轴,东边放货架,西边却拦了一道屏风,我猜这屏风后头应该是后厨。”

他看向账房,“楼上今日还有雅间么?”

账房先生一惊,打眼瞧了瞧他身上那织锦仙鹤的袍子,才道:“有有有,客官好眼力,二楼的饭馆,也是我们家掌柜开的。”

陆东楼放了三两碎银在账房手里。

账房先生招来一个伙计请两人上楼。

二楼格局开阔,南北雅间相对,中间大堂摆一些梅花盆栽,布置了一条曲水流觞的盆景,占了过半的地,可见这里的老板不差钱,若是寻常饭馆,老板巴不得把桌椅板凳塞满整间房,如此,能招呼的客人就多些。

可这二楼饭馆却只有雅间,看来在这里吃饭,花销绝不是小数目。

伙计开了一间靠北窗的雅间,在四角点了明灯,又上了一壶金骏眉,才迤迤然退出去。

北窗风大,窗隙擦出“呼啦呼啦”的声响,二三雪片吹进,依稀可看清杭州码头所在。

黄葭拢住半扇窗,转头看向他,“漕台方才说的王老板是何人?”

陆东楼靠着八仙椅,一只手搭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这家店生意好,你那位三叔一年中派人来了七趟。”

黄葭有些诧异,能够打动王叔槐的,除了银子再无其他,能让他几次三番地来,可见这家店做的不是寻常买卖。

“漕台一早就派人查过这家店?”她悠悠倒满一盏茶,递过去。

“这家店的店主名叫焦郁娘,是淮安人士,要查她的底细一点都不难。” 陆东楼接过茶盏,看向窗外往来的人潮。

“她莫不是出自淮安大户淮阴焦氏?”

他没有回答,也算是默认。

黄葭微微垂眸,算起来,她还去问焦老爷子借过粮,没想到能在浙东遇上他家人。

焦家待在杭州的人,她此前在淮安倒也听说过一位,正是焦家小女儿。

这位焦姑娘嫁给了苏杭的富商,一位声名显赫的人物。

富商死后,她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焦老爷子曾几度派人南下,请她回娘家,而她不肯回,孀居之后一直待在杭州。

这位焦姑娘的往事,半个淮安的人都有所耳闻,只因她当年出嫁时,焦家出的嫁妆和送嫁队伍蔚为壮观,大婚排场惊为天人。

花轿鸣锣队伍绕着淮阴走了大半程,引来十里八乡的人围观,出了淮安后,她坐上焦家的六艘八百料的商船南下,过几道闸口,鸣锣开道,鼓声阵阵,声闻几余里。

当日的热闹,恐怕不亚于此刻长街上的情状。

窗外闹市,人声鼎沸,雪越下越大,天地为之一白。

陆东楼抿了一口热茶,忽然道:“昨日臬司衙门来报,说船上当时只清点出八百石漕粮,恐怕有四百石的漕粮都藏在暗舱里。”

“怎么可能?”黄葭拿起茶壶,又忽然反应过来,倒茶的手滞在半空。

她抬起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你诈我?”

陆东楼神情肃穆,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脸上,一言不发。

茶水的热气仍在翻腾,眼前一片迷离。

她放下茶盏,身子后仰,靠着椅背,“漕台想从我这里问出暗舱的事,总该告诉我,你为何要知道这些事。”

“那这究竟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陆东楼挑眉,目光淡淡地看向她,眼底好似有一块化不开的冰。

黄葭撇过脸,看着天青色的杯底,她认识他几个月,自认也把这个大官看明白了三分。

——为民请命不见得,利欲熏心不大像,随波逐流倒还说得过去。

这样一个人探知暗舱的事情,究竟为了什么?借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打压市舶司?

市舶司与漕运部院争贡舶权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可市舶司背靠内廷,陆东楼身为外臣,即便是掌握了这些事情,也未必能有什么作为。

说到底,官场浮沉不过皇帝一句话的事,内廷身在天子之侧,永远能够便宜行事。

黄葭看不明白他的目的,决不敢牵扯其中,她已有了前车之鉴,当年参与设计暗舱图纸,不清楚提督造暗舱的真实用意,以至招来大祸。

窗外风雪岑寂,虽是年关,爆竹之声绝少。

屋内两人不发一言,静穆得有些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人推门而入,清越的声音听得人耳中一亮。

“二位是王老板什么人?”

陆东楼转头看向门口。

黄葭抬起头,只见那位夫人穿着一身靛青色衫子,头上石榴红的宝石簪子异常夺目。

她起身相迎,说的是地道的闽南话,“我姓黄,王老板是我三叔,这几年我家中周转不开,与亲戚走动时,无意间听闻三叔有个做生意的好去处。”

“只问了三叔,他死活不肯透露半句,后来……”

她轻轻垂眸,似乎有些为难,瞥了她一眼才道:“是问了好几个相家,才得知了贵店。”

焦郁娘目光中透出了然,却忍不住蹙眉,生意人么,为发财总要使一些手段,只是这姑娘单枪匹马闯来这里,真是无知者无畏了。

她走进门,雅间内两人相对而坐。

焦郁娘便坐在两人中间,又看向一边的公子,“那阁下是……”

陆东楼刚要答,黄葭已经抢先一步,“这位是我姐夫,也在闽中经商,这回就是他带我来的。”

焦郁娘点了点头,又仔细打量了这两人的穿戴。

自称妹妹的穿一身深灰色布衣,而姐夫却穿得华贵无比,可见这二人虽有往来,但也不怎么互相帮衬,这姐夫跟着妹妹过来,多半也是为了发一笔横财。

想到这些年的变故,焦郁娘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她为自己倒了一盏茶,看向黄葭,“这生意也不是谁都能做的,王老板应当也是熟知其中关窍,才不肯告知。”

黄葭淡淡一笑,目光定定,“掌柜的放心,本钱,我姐夫已经带在身上,要多少有多少。运货,我姐夫家就是开船厂的,届时即便浙江这里找不到承运的人,我们自家的船就能把货拉走。”

“至于利润,我们大老远过来无非是想交个朋友,头一单,十抽一便是。”

说完,她拍了拍焦郁娘交握的双手。

“方才问了这边的街坊,知道掌柜的您是淮安人,正好,这些年我姐夫的造船生意越做越大,一直想去淮安那边闯闯。往后商队往来苏杭,咱们这生意可长久做下去。”

焦郁娘听出她这地道的闽南口音,行事也有几分生意人的轻车熟路,已然信了三分,王叔槐又是做木工生意起的家,他的侄女嫁给开船厂的倒也合情合理。

陆东楼坐在一边,静静地凝视着黄葭。

她不让他开口,八成也是怕他“闽中商人”的口音穿帮,黄葭其人早年在市舶司与外邦谈生意,编瞎话的功夫也算是练出来了。

焦郁娘暗暗叹气,这姑娘快人快语,若是寻常生意,她倒真有心相交,只是偏遇上这桩事情。

“实不相瞒,王老板是签过文书不让外人知,黄姑娘既是他的侄女,想必也知道你叔父对生意上的事向来谨慎。”

“我虽有心帮你,终归要信守承诺,若此番失信,恐再无人登我青山居的门。”

黄葭沉吟片刻,眸光微动,“掌柜说得有理,只是我们大老远来一趟,若做不成生意,多交交朋友也是好的。”

陆东楼放下茶盏,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焦郁娘了然,“再过几日玉井楼有一个应酬,来的都是苏杭这边的商人,二位若是有空,也便同来。”

说完,她招呼账房,将请帖送上来。

黄葭瞥过一眼,有些诧异,那请帖上盖了一个红色印记,像是个道家符箓。

焦郁娘似乎有些诧异,“怎么送了这个来?”

账房先生身子一颤,看了一眼那印记,像是撞见了恶鬼,惊得赶忙下楼换过。

焦郁娘送两人下楼。

门外大雪洒洒然,下落密密麻麻,店里冷清许多。

她叹了一口气,“如今小河口有许多梢篷船,行走不方便,往后你们再来,只怕我这店已经不在了。”

梢篷船,官员多用之。

黄葭脸色未变,回以一笑,“今早来客这么多,焦老板的生意竟还做不下去,那我家那边岂非明日就揭不开锅了。”

焦郁娘淡淡一笑,却沉默不语。

陆东楼揖了一礼,“告辞。”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