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狭路相逢

“有人跟出来了。”黄葭坐在马车里,看着湘帘外的几个人影。

陆东楼向前躬身,对着车帘外的车夫嘱咐,“去钱塘酒楼。”

车夫应了一声,即刻扬鞭,马车一路向江口方向驰去。

大雪洒洒然吹进车里,黄葭望着江边枯败的树木,有意无意地提起,“部院用人前,都会将底细查得这么清楚么?”

陆东楼喝着茶看向她,“只有想对一个人委以重任,才会这样费心思。”

黄葭垂下眼眸,帘外一程一程的光影,将她的脸照得晦暗不明,“看来部院是要重用三叔了。”

陆东楼凝视着她,“原是这个打算,可惜京中一纸调令,把人遣去山西大同修筑碉堡。”

黄葭一愣,部院要遣走王叔槐早在她意料之中,不想给的理由这般敷衍,王叔槐一个木工,跑到大同筑什么碉堡?

车外的雪声又细又密,马车走得很慢很慢。

翌日晨起,白雪飘洒不已,黄葭从陈九韶的驿马处那边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王叔槐万贯家财一朝覆没,得了调令之后匆忙离开淮安。

不久前,他在去往山西的路上遭遇土匪劫掠,因身无分文,大雪连日,最终冻死在官道上,赶往山西赴任的高平知县沿途经过,发现了他的调令,将尸首葬在了杏花岭。

黄葭放下字条,怅然若失,王叔槐虽与她有恩怨过节,可如今人死灯灭,来得太快。

王叔槐也不是因为过去种种遭到了报应,而是死于与他素昧平生的漕运部院的铁腕之下。

没有大快人心之感,反而让她想到当年市舶司加诸在她身上的无妄之灾,一种物伤其类的恐慌,浇灌到四肢百骸。

部院坑王叔槐至此,是不是有一天也能让她万劫不复?

“还去不去?”

门外,陈九韶靠着墙壁,等得有些不耐烦,原先说好,他帮她找消息,她帮忙接个人,怎地还没动静。

黄葭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

“把牌票给我。”

漏下一刻,雪小了很多。

黄葭坐上了马车,悄无声息地从官驿走了,要接的人是一位姑娘,苏州瘦马,是杭州知府程隆从南直隶请来的,专为几日后的酒宴唱曲。

知府府上的人给了财礼,将人买下,却还有相看的搀娘、“六礼”没有给。

黄葭与知府上的管事到了城外的凤来客栈,只等管事将票据文书之类的验好,随行护送。

进了客栈二楼厢房,那姑娘在四位搀婆的扶持下从里屋走出来。

一身紫衫,头上梳着一个扑鬓,蝉翼分张,招飐可人,又戴了栀子花、白兰花、茉莉花,暗香袭人,这是苏州的“夏日三白”,夏天的三种白花。

只是如今已是冬日,头上戴这些不当季的花,可见奢靡,这笔妆费都由买主来出。

姑娘姓林,名怀璧,性子安静,见面几个时辰里没见她说过几句话。

只是知府府上的管事非要再听一遍昆剧折子的“三别戏”,那姑娘于是唱了一出《紫钗记》里的《阳关折柳》,刚刚唱完几句,登时咳嗽不止。

从那几个搀婆的口中得知,这姑娘过来的时候在船上着了风寒,管家气愤不已,克扣了搀婆的赏银,带着人走了。

杭州外城的天一点一点地暗了,雪下得匆匆忙忙,马车进城的时候已经到了宵禁时分。

山城岑寂,雪犹未已,寒气逼人不可当,城楼两面的角楼上点起了灯,黑漆漆的夜里浮起几个光斑。

城门下有一班看守的士兵,持枪而立。

黄葭叫停了车夫,下马把牌票给士卒看过,又走回马车上,转身的刹那,她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愣了一瞬,快步向马车走去。

站在城楼上的薛孟归眸光一暗,心头盘亘许久的怒火似乎找到了发泄口,他死死盯着那个身影,阔步下楼,朝士卒一抬手。

“慢着!”

一声令下,两边的士卒团团围上来,狭刀出鞘,四面脚步声沉重地压过来。

黄葭脚步一顿,立在城楼下,只听见背后的那个声音不断靠近。

薛孟归已经走到了她身后。

他一早看过了船上的暗舱的入口,有被人挪动过的痕迹,那日去查案的人要么是查得仔细发现暗舱,要么是她本来就知道些什么。

当时夜色朦胧,他没看清楚,如今再仔细瞧瞧,这人虽穿着长袍网巾,也能认得出来是个姑娘。

好啊,一介女流,竟坏了他的大事!

薛孟归看过牌票,淡淡地扫过她的脸,语气平静地有些渗人,“你是汛兵营的人?”

黄葭瞥了他一眼,“是。”

他怒火中烧,面上却是淡淡一笑,抬手指着马车,“里面的人是谁?”

“程知府请来唱曲的姑娘。”

“本将军竟不知,如今汛兵营已经成了知府的府兵?” 他慢步走到她身侧,声音蓦然拔高几度。

周围士卒面面相觑,马车周边负责护送的汛兵也开始慌乱,纷纷把目光投向黄葭。

她立在原地,肩上白雪飞落。

程府的管事自车帘的缝隙向外面看,只见巡哨士卒将马车围了起来,他惴惴不安,却不敢下车,只缩在车厢里敛声屏气。

黄葭神色不变,薛孟归极轻的声音落在耳畔,伴着他胸腔里冷冷的笑,“冒充漕运理刑司查案,你该当何罪?”

“参将不着官服,夜半巡哨,又是意欲何为?”她压低嗓子,转头看向他。

两道目光交汇一瞬。

薛孟归缓缓凑近,低沉的话语从喉咙里挤压出,“用不着严刑逼供,本将军有一万种办法让你吐出实情。”

黄葭抬头扫过他的脸,声音洪亮,当着众人开口,“近来寇盗多起,今日送人进城本也是尽护卫之责。”

“还请薛统领见谅。”她躬身一礼,极尽恭敬,半空白雪纷纷扬扬落下,似乎还是没有压垮她的背脊。

武将职责混杂已成常态,薛参将手下同样是乱账一堆,若要以汛兵帮知府衙门接人来抨击汛兵营,那薛参将的巡哨兵也不可能把自己摘出去。

黄葭在赌,赌薛孟归不敢当众发难。

薛孟归持刀而立,脸上云淡风轻,只是绕着她走了两步,打量着她的身形。

他身材魁梧,角楼上照来的灯火,正从他肩头落下一个长长的黑影,将黄葭笼罩在黑暗之中。

众人敛声屏气,只觉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却也说不上来,今夜汛兵只是帮了程知府一个小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两人之间你死我活的杀气竟已如此浓重。

说得更为确切些,是薛孟归想要黄葭的命。

他二人处在彼此五步之内,一个是浙江四位巡哨参将之一,一个只是藉藉无名的汛兵。一方想要拿捏另一方,简直是易如反掌。

更何况,薛孟归笃定,她这个汛兵的身份八成也是假的。

此时不动手,只怕她像一条泥鳅一样游走,再也抓不回来了,况且他将人带走,或许还能问出她幕后之人是何方神圣。

暗舱的事,除开他,不能有其他人知道!

薛孟归停下脚步,斜睨了她一眼,眼眸中只剩下阴冷。

宁可错杀三千,也决不能放过一个!

薛孟归目光沉沉,忽然高声,“诸位不要误会,本将军方才的意思是,汛兵营各位兄弟杂事诸多,忙到了夜半,实在辛苦,每人赏一百文钱。”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脸上难掩喜色。

黄葭抬头望着阴沉的天际,一言不发。

薛孟归环顾四周,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她身上,“这位领头的兄弟更是不容易,薛某要设宴犒劳。”

他走近几步,瞥见她苍白的面孔,脸上浮出笑意,“同为朝廷办事,薛某的一点心意,还望兄弟不要见外。”

黄葭并不看他,“薛统领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如今天色已晚,在下还要赶着去知府那里交差,实在不得空。”

薛孟归低头看着她,眸色微深,“你放心,程知府那里自有我去说,你就安心留下来吃酒。”

说着,他忽然朝马车里吼了一声,“王管事,你说是不是?”

管事听着这一喊,浑身毛骨悚然,哆哆嗦嗦地下了马车,对着他拜了又拜,脸上满是恭敬,“统领说得是,说得是。”

薛孟归收回目光,又瞥了一眼黄葭,“你若再不答应,就是不给我薛孟归面子了。”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目光交错一瞬。

黄葭沉下心,忽然退后一步,拱手一礼,“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好!”薛孟归笑了起来,周围的人也都跟着笑。

笑声响在耳边,黄葭脸上一片阴郁。

夜色越来越深,天边卷起一阵冷风,汛兵护送着车马进城了。

黄葭驻足原地,看着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一把拉住了走在最后面的一位汛兵,递去一个眼神。

那汛兵点了一下头,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转头跟队伍进了城。

黄葭看着大片黑蒙蒙的身影远去,脸上的神情一点一点变得冰冷。

身后,一个更大的黑影将她罩住。

“姑娘,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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