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长决眼神一凝,即刻转身搜寻。
在离短桥不足百丈远的地方,他就找到了那个小孩。
“我娘病了……好些天了,我想让……她临死前,再尝一口……她最爱的……老板……您行行好,我不饿的,我只是……”那个小小的身影在桥口的一处卖桂花糖糕的小摊旁边,压着那昨夜受伤的嗓子,艰难地吐露这些鬼话。
易长决站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似乎能想象到是怎样一副装乖卖巧的模样。
好一个小骗子!
卖糖糕的老头看着她脖颈上的伤,有些心疼得摇了摇头,包了两块糖糕便往她手里塞。
眼见人要行骗成功,易长决大步跨过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语气也泛着寒,“你也是这样骗我的?”
糖糕被打落到地上。明明入了夏,赵蛮姜只感觉到他的手透着彻骨的冰冷,凉到她的背脊都僵硬了。
手这么凉!他这莫不是失血过多,要死了吧。赵蛮姜一面幸灾乐祸地想,一面在脸上做出吃痛的可怜样子。
小摊边上的老头吓坏了,见状抖抖索索地跟易长决求情:“孩子怪可怜的,只不过是想吃块糕……”
易长决瞥了一眼被骗的小老头,拧了拧眉,放开她,冷声说道:“跟紧,别乱跑。”
赵蛮姜知道不能再触怒到这尊大佛了,不顾小老头的阻拦,迅速捡起滚落地上的那块糖糕,然后快步走到易长决身边。
易长决看着她的动作,无意间瞥见她脖子上的大片淤青。因为面积太大拉起的领口也遮挡不住,盘据在她细小的脖颈,丑陋又狰狞。
他烦躁地蹙起眉,他并不记得昨夜自己掐住她用了多大力气。有一瞬间甚至在思考,是不是当时没把握住轻重。
他索性就别脸过去,继续往前走。
那个小孩缀在他的余光里,她一边小心地跟着,一边囫囵又狼狈地咬着糖糕,但是可能因为脖颈的伤,也可能是糖糕太干,每吞一口都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却又努力一口一口吃下去的样子,让他生出一些悔恨的错觉。
他想起似乎到现在,他们确实还没有吃东西。
易长决站住了。由于突然,赵蛮姜反应不及撞上了他,吓得整个人一抖,剩下的一点糖糕也没握住,掉在地上。
她想去捡糖糕,又怕再惹怒他一脸慌张地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喉咙发不出声音,只在一个嘶哑的音节发出之后顿住。
易长决看着她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那丝悔恨的错觉似乎在胸腔膨胀开来,一直漫道喉间,堵得有些难受。
他低下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良久,他似乎是找到了心头那股不断膨胀的错觉滋生的业因,这双清亮的眼睛后面,透着恐惧与愤恨,却看起来天真又无辜。
“别看我,会赔给你。”
易长决再没说什么,又转头继续前行。
赵蛮姜见自己这一路伪装出的可怜模样并不奏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忙踏步跟上。
这人的心肠同那冬日里湖面的冰碴子一样,又冷又硬。
他们绕进了那间医馆,赵蛮姜看到一个四处摆满了药草的院子,里面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在侍弄着药草。边上坐着一个扎着双髻的小童,见有人来,冲老者喊道:“爷爷,有病人!”
老者看了一眼来人,忙直起身走过来,“去里面坐。”然后领着他们进了堂屋,吩咐小童去打水,转头又看了下驻足在院子里的赵蛮姜,“小娃娃,你就在外边坐着等吧。”
赵蛮姜愣了一下,有点尴尬地杵在那里,顿时有点不知要不要继续跟上去。
“过来。”易长决开口淡声说道,赵蛮姜只得依言挪到他边上站着。
老大夫看着摇了摇头,又唤来打水的小童,准备给易长决清理伤口。
易长决额角的伤口不深,不需多做处理。但腰腹侧那处明显很深的伤口,原本外面玄色的衣服压着,血迹看得不明显。但是脱开外袍,里面的白色中衣被染红了一大片,最里面随意包扎的里衣因为血迹干掉还黏在皮肤上,撕开时带着皮肉,淋漓的鲜血触目惊心。
赵蛮姜看着大夫手里的动作,脑海里闪过一些别的什么,有些不适地站起来准备往外走。却不料易长决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
“呆着,别乱跑!”
她顿住了脚步,同时心里已经对他做了无数次咒骂,但最终也什么都没说,转过头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但在触及他的眼神后,又有些发懵。
第一次这样认真且明目张胆地的去探究他的目光——冷漠的,透着警惕的凶光,像一头负伤的野兽。
半晌,她似乎是清醒过来,垂眸避开,往前走了几步,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门边的杂草,似有若无地打量着他的脸。
——他确是一位生的极好的少年。
大夫没多久处理好了伤口,他年轻且健壮,伤口虽然深,好在没到要害。但是失血过多,还需要慢慢调养。
大夫把药开好之后交代了些注意事项,易长决却喊住了大夫。
他把右手摊开,重新搁在号脉的布包上,“您再辛苦帮我看看,我有没有中毒?”
赵蛮姜倏地抬眼看过去,手紧紧扣住了袖口,眼睛死死地盯着大夫号脉的手。
——若没有中毒,他会不会杀了自己?
大夫先前已经帮他号过脉了,闻言也愣了愣,又把手搭在他手腕上号脉。这一回比先前那次号得还久很多。
“老身行医多年,并未发现阁下身上有中毒之症……”言毕又不放心地搭上再多确认了几番,继而摇摇头,“若真是老身诊断不出来的毒,那老身也并无他法……”
易长决收回了手,重新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条红线已经消失不见了。他下巴朝赵蛮姜的方向抬了抬,“劳烦也帮他看看吧……”
赵蛮姜愣了一下,还没从先前的紧张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脖颈。见老大夫向自己招了招手,她又看了一眼易长决,才起身走了过去。
老大夫一边看赵蛮姜脖颈处的伤一边念叨:“怎的伤到了这里,这种要紧的地方,若再失点分寸……”
一旁的易长决闻言忽然站起来,对大夫说:“这小孩爱乱跑,劳烦大夫您照看着点他,我去办点事,很快回。”
转身之前,易长决的眼神在她身上一扫,目光是明晃晃的威慑和警告。
直到易长决扬长而去,大夫才满脸疑虑地看着眼前的赵蛮姜。
“我不跑,就在……这儿,等着他……来结药钱!”赵蛮姜声音喑哑,话说的有点吃力。
现下还不是跑路最好的时机,贸贸然这么跑,被抓住反而是死路一条。
“你这小丫头还真是……他是你什么人啊……是他伤的你么?要帮忙报官吗?”大夫一边问,一边仔细给她检查伤处。
赵蛮姜很轻地摇了摇头,默了默,又问“你怎么知道……是女孩子?”
大夫乐呵呵地一笑:“小姑娘,你扮相再像男孩子,这身体还是女孩子,里面的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大夫的眼睛都毒着呢!”
赵蛮姜不再说话,喉咙还疼着,闷闷地等着大夫忙着给她抹药,写方子,抓药。
易长决果真很快就回来了,手里不知道拿什么东西,油纸包着,药包大小。
赵蛮姜懒得问什么,坐在一边等着易长决结诊金。
一切都处理完了之后,时间已过晌午,赵蛮姜跟着易长决进了间客栈。易长决在厅堂坐下,叫来客栈伙计。
原来是吃午饭。
易长决要了几个很清淡的小菜,叮嘱要了一份白粥。
菜上齐,白粥被放到了赵蛮姜面前,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是在照顾她受伤的脖颈。
赵蛮姜看着桌上摆放的盘碗,微微有些发愣。半晌,才悄摸抬眼,去偷瞟端坐在对面的人。
他背脊板正,姿势规矩,吃的很快,但吃相却一点不狼狈,很是好看。
吃完饭易长决领着她去买了些干粮和水,继续前行。路上还是和最开始一样沉闷,虽然易长决还是没有丝毫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倒是赵蛮姜一直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时不时地瞟他。
行至无人处,易长决找了块阴凉地歇息。赵蛮姜也跟着坐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那碗粥释放出来的善意,让赵蛮姜大着胆子尝试开口跟人搭话。
“你……”她有些局促,还不知该怎么开口。
“你从珅城来的?”易长决开口打断,许久没说话,声音带着一点低沉的沙哑,也不看她。
赵蛮姜的话噎在嘴里,还没听清他的话,愣着问:“什么?”
“你从哪来的?”易长决维持着耐心,“要做什么……”
“我……”赵蛮姜张口结舌,“我说了……我只是个……要饭的……”
易长决偏头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审视的压迫。
“我叫……赵蛮姜……没爹没娘……在……珅城……莲花街跑出来的……”赵蛮姜忍着疼艰难地答了。
说惯了谎话的人开口说实话竟然有些心虚。
她偏过头,避开他的眼神。想了一想似乎觉着自己也没有理亏,不该被如此审判,又强撑着一股气,颇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是你先抢我东西……还想要杀我……”
只听他接着问:“为什么逃跑?”
——因为杀了人。
“因为……总要活命吧……”
也算不得说谎,她也这样想着。
易长决目光锁在她身上,一字一句认真地问:“你吊坠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赵蛮姜的手顿时攥紧了,呼吸跟着滞了滞,她抿着唇,犹豫了半晌,才决定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不知道易长决信了几分,见他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易长决拿着水囊喝了几口,顿了顿,然后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答道:“去确认你说的话到底能信得几分。”
“那……”赵蛮姜偏头反问,“你是什么人?”
易长决放下水囊,不回答,也不再看她。又沉默了。
面对易长决的沉默,赵蛮姜隐隐有些恼怒,拧着眉:“你问的,我都答了,我问你又不答……”
而他只是用余光扫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赵蛮姜只觉着这人不搭理她,定是因为不屑搭理,瞧不上自己,看向他的眼神又更带上了几分不满。
——不就是生的好些,做作出这幅矜贵样子给谁看!
半晌,见易长决起身,似乎又要继续赶路了,赵蛮姜便忙跟着起身准备跟上。但他只是朝自己走过来,从衣襟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着的小包裹,递给赵蛮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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