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宴席赵蛮姜有些食不知味,发现自己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些,此刻盘算起来乱七八糟的,理不清头绪。
宴席过后,孙夫人将她拉到一边。她今年六十多了,两鬓添了好几缕白发,笑起来很慈爱。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玉镯,拉过赵蛮姜的手,一边往上套一边说:“阿决那孩子来跟我说的晚了,时间紧,我也来不及准备什么。这是早年你老师送的,不值什么钱。但我与你老师这数十年互相扶持,也称得上一句人常说的恩爱到白头了,就当是我迷信,自认它也算有个好意头……”
赵蛮姜情急阻拦:“师母与老师鹣鲽情深,这礼是情谊,如此贵重,我怎么好拿!”
孙夫人捂着她的手,不让她往下薅:“过日子,人是最重要的,这些都是些虚浮之物。你若看得起,觉得它意头好,才算是贵重,那这礼赠你,还算是妥当的。”
赵蛮姜停了往下薅的手,看向孙夫人。孙夫人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接着道:“你老师常也跟我提起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是喜欢你才想着送你。这回阿决来请,我还有些意外,这孩子倔,什么都闷着,能开口求个什么更是不易。他近些年来忙,看我们少了,能见见他我也很欢喜的,所以今日我和你老师都很开心。”
赵蛮姜虽知受之有愧,但眼下也只得收下,“师母开心就好,谢过师母了。”
送完宾客,天色已经暗下来。
回到三院,她看了看手上的镯子,盘算着这东西得知会下易长决,毕竟人是易长决请的,面子也是给他的。
易长决去送孙先生夫妇回去,估摸着还有一会儿才回来。她便自行去了主屋的正堂,等易长决回来。
这一日忙下来,确实有些累人。没坐一会儿,赵蛮姜的头点了几点,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易长决回来时,天已经全黑了。年祺只点了院灯,以为主屋没人,没点灯。
他进到正堂,本没打算停留,径直转去书房的,却看到桌上趴着个人。
黑暗中,赵蛮姜枕着一条手臂,侧着脸躺在桌上,一副毫不设防的模样。
今日的她,像一枚华贵精美的玉石,被扫去了遮蔽的尘沙,发出过于耀眼夺目的光芒。
而这样一颗曜于堂庭的华美珠玉,必将招来觊觎者。她漂亮得有些过于锋芒毕露了。
怀璧其罪!
白日里的那些褪去的情绪又涌上来——那种事态超出自己控制的不安和要害被剖于人前的紧张与惶然,一整日在撕扯他的神志,他努力压抑着,才能维持着情绪的体面。
以至于此刻都有些魔怔了。
他把目光锁在她身上,一步步地靠近。
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
她最好一直这般隐蔽在暗处,最好永远被藏匿起来,不被人看见,不被人知晓。
这样她就不会被那么多人觊觎惦念。
此刻眼前的人双目紧闭,张姣好的脸还未被那双闪着水光的眸子点亮。
他欺身过去,宽大的手掌轻轻挡住她的脸。
该用什么法子将她藏起来?
易长决的脑海里的思绪不受控地乱窜,一时腾升起数个危险可怕的念头。
他猛然惊醒,瞬间收回手后撤两步。
他被学习并遵循了多年的《君子论》规束捆缚多年,却在这一瞬间差点失控。
孙先生当年的话犹在耳畔,只是没想到先试图扯下枷锁的是他自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他极不情愿地,像是认命一般,向她走过去。
赵蛮姜感觉有人拿什么抵了抵她的肩膀,力道有点大,她皱了皱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找我?”他的声音在这夜色里显得更为深冷。
赵蛮姜抬眼,看向他,他的表情明明隐晦在黑暗里看不真切,但她莫名觉得——他不开心。
她“嗯”了一声,声音带着未醒透的沙哑。她又清了清嗓子,试图爬起来,才发现半边身子被自己压麻了。
她捏着自己的手腕低吟一声:“哎呀——”
“怎么了?”易长决闻言忙放下剑探身上前,接过她的手腕,一边查看一边问。
赵蛮姜:“睡觉压麻了。”
易长决:“……”
他绕到她手臂的那侧,弯着腰,一下一下按压她酸麻的手臂,力道也恰到好处。
今日怎么这么有耐心?不是不开心么?
赵蛮姜没有收回手,就着被揉捏的姿势,将袖子往上薅了一点,露出一截小臂,小臂上挂着那只孙夫人送的镯子。
“这是孙夫人给的。”
“嗯。”他反应很淡。
“我推脱了一下没推脱掉,要不你去还给她?”赵蛮姜偏着头,试探地问。
易长决抬眼瞥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脸上明晃晃是一副“我这只是随便客套,你千万不要答应”的神色,仿佛生怕他下一秒答应了。
“给你了就是你的。”
“那可是你说的哦!”赵蛮姜一副得逞的模样,得意地反复端详着镯子,见他的样子,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笑什么,都已经给我了,以后都不兴要回去的。”
他笑了么?
易长决收回了手,岔开话题:“手还麻么?”
赵蛮姜收回了手试着动了动,摆了摆头,“不麻了。”
“嗯。”易长决站直了身子,转头去书案边,点上了灯。
烛火照亮了他那张素日里冷寂的脸,赵蛮姜这才看清了他,脑子里恍然想到了谢心遥。
她大概明白了谢心遥看中他什么了。
许是刚刚替她捏过手,这会儿赵蛮姜胆子大了些,跟着凑到书案前,探究似的看向他的脸:“你今日怎的不高兴?”
少女的眼睛过于摄人,乍然就这么凑过来。他蹙了蹙眉,指尖抵着她的肩膀推开了些许。
“没有不高兴。”
“嗯,这会儿像是没有不高兴了。”赵蛮姜满意地点头。
白日里典礼那会儿像是烦透了我似的,我都怕你随时要拿鞭子抽我。她心想。
易长决睨了她一眼,不再管她,径自去取了昨日未看完的一本书,在书案前坐下。
他也不管她,兀自一手撑着头,一手还半握起一本书,眼睛阖着,浓长的睫毛直直地压下来,如半片黑羽。
见他一副逐客的模样,赵蛮姜也不多留,冲人说了句,“那我回屋了”,便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待外面的脚步声消失,易长决才搁下手里的书,指尖在眉心处按了按。
半晌,他抬起眼,看向搁在另一处的那柄剑,久久没有回神。
赵蛮姜一路上腹诽了几句才回了自己的西厢屋。坐到书案前,准备温一下功课。
不知怎么脑海中又想起刚刚眼前易长决撑着头看书的模样,闲适的,随性的,自在的……
好看的……
她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在书案上也拿起了一本书,学着她脑海里易长决的模样,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书,眼睛也照着他的样子,懒懒的往书上扫。
没一会儿,赵蛮姜把书气愤地扔在了一边。
又学他做什么!
*
自打谢心遥在赵蛮姜笄礼上惊鸿一瞥,惦记上易长决后,她过来秋叶棠的日子便多了。
虽和易长决同住一个院子,但赵蛮姜向来不主动去招惹他。因此哪怕谢心遥过来,俩人通常只是窝在她的西厢屋里,偶尔刻意地在院里等着,也极少能与易长决打着照面。
数月过去,易长决同谢心遥说的话,还止步于笄礼上赵蛮姜的一句引荐。
“我怀疑你哥哥已经记不得我的名字了。”谢心遥趴在赵蛮姜的书案上,丧气地抱怨。
赵蛮姜听到“哥哥”两个字就头皮发麻,这也是她不敢领着谢心遥去易长决跟前晃的原因之一。
露馅了可就太丢脸了。
“他平日里忙。”赵蛮姜手里握着本医书,一边圈自己不认识的字,一边漫不经心地敷衍她。
眼看着不认识的字也越来越少了。
“走走走,去院里坐,说不定还有机会遇上。”
赵蛮姜没办法,把主屋边上的另一只躺椅也拖到树下,两只躺椅并在一起,她俩分别躺着。
叶澜见俩人出来,这会儿也跟着跑出来。他在今日一早就被勒令不要打扰她接待客人,在屋里闷了半天了。
“姜姐,我要跟你们一起玩。”
赵蛮姜指了指一边的石桌,“我俩看书呢,你乖一点坐那,别打扰我们。”
叶澜瘪了瘪嘴,捏着根草,蹲在一边去逗树底下搬东西的蚂蚁线。
六月的天,院里有些闷热。几口舒爽的风穿过,吹得人脑袋发晕,赵蛮姜的眼皮也直往下耷拉。
年祺这会儿从外头进来,谢心遥以为是易长决,一个鲤鱼打挺就坐起身,动静大得惊醒了赵蛮姜。
“怎么了。”赵蛮姜脑袋还懵懵的,看着谢心遥问。
谢心遥这会儿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失望的神情,说了句没事。
年祺这会儿开了口:“蛮姜,刚刚久青姑娘托我传话,刚有人急传,这会儿出外诊去了,晚饭在咱自己院里吃。我这会儿去吩咐后厨去。”
“少主回来吃晚饭吗?”贴心的叶澜问了她想问的,赵蛮姜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回来的。”年祺答。
赵蛮姜的心霎时提了起来,转头见谢心遥果然一脸期待:“蛮姜,我今日是不是……可以同你哥哥一起吃晚饭了?”
叶澜听了这话,疑惑:“姜姐的哥哥?”
“咳!”赵蛮姜忙咳一声,冲叶澜道:“我们要看书了,别吵。”
叶澜气鼓鼓地闭上了嘴,听话但很是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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