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他们在城市里开车兜了一圈,最后来到海港边。那是黄昏时分,范嘉懿早计划好,去游艇上吃饭。落日熔成烫金的球体,天际线被粉刷成情窦初开的脸红,细腻的纹理如蛋糕上精心抹面的奶油。就在这样一个美丽得有些过分的时刻,阿图尔却对她说:

“Vera,我们分开吧。”

Vera是范嘉懿的英文名。她愣住了,还以为阿图尔在开玩笑:“你说什么?”

阿图尔又重复了一遍相同的话。“我们分开吧。”

范嘉懿沉默了。她终于从阿图尔的神情中看出来,这不是作假。她站在游艇栏杆边,无端想要让手上变出一支烟,她深深吸一口,就可以缓解胸中的郁闷。然而她当然永远都不会吸烟。

她冷冷地问:“为什么,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吗?你有其他喜欢的人?”

阿图尔摇摇头。“我祈求你相信我的忠诚。我什么也没有。”他轻轻说,“只是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应当结束了。我会把你给我的全部还给你。”

范嘉懿怒火中烧——她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这是阿图尔提的分手!这和她被甩了有什么区别?自从能够恋爱的年纪开始,从来都是她昂着头甩开别人,从未有别人对她提分手的。虽然这段关系不过是你我都心知肚明的情人,并且她也打定主意在几天后同他断了联系——但这一切都被阿图尔抢先了。她反而变成了那个被动的人。

“好啊。”她扯着嘴角,笑了一声,让游艇调转了方向,回到岸上去。他们一句话不说,连阿图尔递过来的,她曾经赠送给他的腕表也不接,而是一甩手腕,将它直挺挺地掷向地面,砸碎了,细小的零件飞溅着。

“我从不要别人用过的东西。”范嘉懿说,“我不要,你也不要。不如砸烂。钱也不用还我,我——不——要。”

她把阿图尔丢在身后,独自开车回了家。好心情荡然无存,她下了车,跌跌撞撞走到花园,看着灯火通明的建筑,一时间不想走进去,只好在园中找了个位置坐下。花朵们被夜风吹起,摇摆着,似乎也在嘲笑她感情上的失败。一向作弄别人的人,今天也被别人作弄了一回。范嘉懿越想越气,气得想笑,但笑起来只觉得脸颊酸酸的,好像费劲力气生吞了一个未成熟的柠檬。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姜绮玉的脚步声。

很轻很轻,让她忍不住转过头去。

*

姜绮玉沉默着听她讲述了这一切。

“他为什么离开?”范嘉懿很不理解,“还说已经买了机票,第二天就回英国去——哼,跟我来的时候决断得迅速,离开了也一样,快得很。”

姜绮玉顿了几秒,问:“你爱他么?”

范嘉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爱?”她夸张地重复道,“你知道‘情人’是什么意思么?”

“……知道。”

“这不就得了。”范嘉懿笑笑,“我用钱买他的一切情绪价值。开始是我要开始的,那解除关系,当然也是我这个雇主说了算。再说了,他既然能用钱买到,爱上这样一个人,那也太掉我的身价。”

姜绮玉默默想,那就是不爱了。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那辆冰川蓝的跑车。回忆什么事,颜色和气味是最先出现在脑海里的。她还记得从车窗的缝隙里,阿图尔一闪而逝的眼神。她当时觉得,那样的情绪,大抵是哀伤。如果她没有看到,那这个眼神便从未存在过。

她问:“既然你不爱他,又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范嘉懿立刻抬起头来。“这不一样!”她说,“我可是被甩了!我不明白,我绝对做得很好——就算他不开口要什么,我依然给他买衣服、手表……我给他那么多钱,我绝对尽了一个情人和雇主的责任。我想不通他有什么不满意的。要是真喜欢上别的人,跟我说不就行了,我看起来像不开明的老古董?”

啊。姜绮玉明白了。

她的心里其实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只不过没有说出来。听了范嘉懿的话,那猜测便证实了一大半。她只是低声说:“不过,不管怎么样,你终究会忘了他,不是吗?”

“为什么要记得他?”范嘉懿笑了笑,“我也算正儿八经谈过几个男友,现在连他们的样子都记不清了。我连前男友都不记得,为什么要记得一个把我甩了的情人?好吧,我承认他长得很帅。或许他的颜值能让我记他久一点儿。”

“那么,这样就很好。”姜绮玉说,“我们回去吧。夜深了。”

但范嘉懿只是低下头去,拒绝了她伸出来的手。“我再坐会儿。”她闷闷地说,“反正我明天的工作在下午。”

姜绮玉无奈地摇摇头,同她一起坐在长凳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范嘉懿细若游丝的声音。

“没意思。”

范嘉懿垂下头,晃着自己的腿:“真的好没意思。谈的每一段恋爱都没意思。全都钱啊钱啊,烦死了。要是我是普通人就好了。”

“……嗯?”

“我说,要是我是普通人就好了。”范嘉懿说,“商业联姻是很正常的吧?谁能真正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或者说真正喜欢上某一个人?如果我是普通人,或许更有机会遇到真正的爱人——”

她话还没说完,却被姜绮玉打断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姜绮玉皱起眉头,“谁给你营造这种错觉?”

范嘉懿不解:“难道不是吗?”

好残忍的话啊。

姜绮玉微微地笑了,只是她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真切的笑意。“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每个月只拿那么点工资,根本活不下去,对吧。”

“我——”

姜绮玉没有理会她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下去,“嘉懿,你太天真了。我想或许正是因为你有这样的家庭状况,你烦恼的东西才会仅仅是爱情。”

范嘉懿一时说不出话来。她颤抖着嘴唇,眼里忽然涌出了眼泪:“我今天明明够倒霉了!你不安慰我就算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亏我还跟你倾诉那么多心事……”

姜绮玉看她哭了,心里微微叹息一声,但并不意外。她安静地坐着,听范嘉懿的哭声从大到小,最后趋近于无。口袋里没有纸巾,她想用自己的袖口帮对方擦擦眼泪,却被范嘉懿毫不客气地打开了。

“不要你假惺惺!”

姜绮玉也不恼,只是站到她面前,蹲下身去。范嘉懿赌气地不去看她,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夜色下,姜绮玉的那双眼睛,倒映着微微的路灯的光影,显得有些神秘莫测起来。她一时间被这双眼睛攫住了心神,不由控制地望着她,听见自己这位嫂嫂,用她再平常不过的声音说:

“别哭了。要是眼泪能解决问题,该有多好。哭泣一点都解决不了问题,由此可见,眼泪其实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想,一个人要是想要一份真正的情感,或许得做出些改变。”

范嘉懿愣住了。她喃喃道:“什么……改变?”

但姜绮玉却并不打算解开她的疑问。她慢悠悠道:“这可得你自己想,毕竟我不是你。”说完就站起身来,颇有几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范嘉懿不依不挠,还想让姜绮玉继续说下去。她刚开了个头,眼睛却突然睁得老大——她哭得太入迷,听得也太入迷,完全没有注意范铭礼是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旁。她一个激灵,连忙从长凳上跳起来。

身形高大的男人冷着脸,神色沉沉,语气听不出喜怒:“大晚上的,聚在这里做什么?”

姜绮玉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又听了多久。她连忙道:“没多久。”说完,她推着范嘉懿就往回走,“我们马上回去。”

范嘉懿立马接腔:“对对对,我们马上回去。”

三个人就这样回到了别墅里。范嘉懿走得飞快,几乎是一进门就跑了上楼,很快就没了影。寂静的厅内只余下他们两人。姜绮玉也有些尴尬,打算跟对方道声礼貌的晚安后就回去,却没想到刚迈开步子,面前就横过一截结实修长的手臂。

范铭礼很轻巧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怎么了?”她抬眼,却发现他的神情有些奇怪。向来坚定沉静的一双眉眼,此刻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范铭礼的声音有点涩,眸色很深,“二十年前,范家举办了一场生日宴……不知姜小姐是否参加了那次宴会?”

那是范嘉懿的三周岁生日宴,他们邀请了不少交好的世家与各界名流。或许姜家也在其中,但那时范铭礼才九岁,实在记不太清。

“二十年前?”姜绮玉听了,不禁笑了笑,“那也太远了,我实在不记得。不过我可以明天向家里打电话问问——”

她说到一半,却听见范铭礼有些生硬地道:“——不必了。”

刚才的迷茫好似只有一秒,如若刹那间卡顿又恢复的电视,加之他身量又高,姜绮玉仰着头看他,却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似乎过了一瞬,又似乎过了很久,他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太晚了,早些休息吧。”他说。

姜绮玉短暂地怔愣。她不住地回想那样的眼神……直到她回到房间,洗漱完毕,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关灯陷入一片黑暗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是一个,象征着回忆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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