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知晓

柳鹤因象征性地买了一束花去墓园的时候,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孤零零地站在其中一块墓碑前。

最近风大,直往人脖子里钻。虽然仍带着夏季炎热的余温,但柳鹤因体质弱,便躲进了卫衣的兜帽里。

他正忙着找夏远庭的墓碑坐标,身旁的夏远庭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柳鹤因问,“我还没找到你的墓碑是哪一块……”

“那是我伯母……”夏远庭的声音有些干涩,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正好,过去打个招呼。”柳鹤因把手机放进衣兜里,换成双手抱花。

这时,一阵风吹来,把柳鹤因的兜帽掀下。他还没来得及腾出手戴好兜帽,一言不发的鬼魂就先他一步行动了。

“对不起……”夏远庭帮他整理好兜帽,“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夏远庭拉着兜帽,轻轻蹭过柳鹤因的脸颊,鬼魂温凉的指尖激得柳鹤因瑟缩了一下。

尽管两人之间还隔着一束花,柳鹤因却觉得这个距离有些太过亲密了,好像再近一点就会贴在一起。

夏远庭微微俯身,眼中不再是平日里的吊儿郎当,而覆上了一层说不明的悲伤。

柳鹤因突然意识到夏远庭其实也背负了很多。那些他从不言说的惆怅,或者是觉得没必要倾吐的心绪,全都埋藏在浅表的开朗之中,最后发酵成粘稠的噩梦,彻底把他湮没。

柳鹤因后退两步,假装镇定地拉远两人间的距离。

“那你在这里等我。”柳鹤因说。

夏远庭没有多说什么,站在原地看着柳鹤因一级级台阶地往上走。

柳鹤因想知道夏远庭的曾经,不管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他自私地想了解对方的全部。

柳鹤因只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夏远庭,他仍站在原地,没有阻拦的意思。

周梅抹了抹自己眼角的泪,余光就瞥见一个抱着花的瘦高青年走到自己身旁。

“阿姨好。”柳鹤因开口道,“我是夏远庭的朋友,来看看他。我叫柳鹤因。”

“啊,小庭的朋友……”周梅让了两步,给柳鹤因留了位置,嗓音里还带着刚哭过的沙哑,“我是他伯母。”

柳鹤因把花放下,蹲在墓碑前,伸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墓碑上的刻字。

周梅眼睛又红了:“小庭走得那么突然,连句话都没给我们留……还有朋友惦记着他,真是太好了。”

柳鹤因想到身后不远处的鬼魂,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对了,阿姨,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他伯伯最近有点忙,我……太想他了,就自个儿来看看……”

柳鹤因起身整理了一下卫衣,他知道夏远庭没有拒绝自己一个人过来是一种默认。夏远庭还没有做出敞开心扉面对曾经的准备,所以他给了柳鹤因一个了解他的机会。

周梅说到一半,又哽咽了一下。柳鹤因递给她一张纸巾。

“阿姨,其实……虽然我和夏远庭是朋友,但对他家里的情况并不了解。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决绝地离开,如果方便的话,您能跟我说说吗?”

柳鹤因分了一点眼神给墓园门口的夏远庭,在这种场合下,柳鹤因终于有了他是个鬼魂的实感。

夏远庭怔怔地望着远处,好像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然而他在看到周梅接过纸巾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一步一步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周梅用带着一点口音的普通话回忆起了往事,那个被她翻出来反复咀嚼的、令她后悔万分的选择。

十七年前,周梅意外怀上了二胎。她工作忙,等发现的时候,孩子已经两个月了。

她舍不得把这个超生的孩子打掉,便和丈夫夏忠商量,先把孩子给弟弟夏诚家带着,之后有机会再认回来。

夏诚家还没有小孩,夫妻俩对兄弟家的孩子十分细心。

夏忠和周梅每个月定期把抚养费打给夏诚,那时候周梅还在庆幸,虽然自己的孩子只能管自己叫伯母,但总归是能平安无事地活下来。

后来夏诚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政策也有所变动。周梅本想把自家孩子接回来,可小孩喊了七年的爸妈,早就有了感情。

直到夏诚一家为了送儿子读更好的学校搬去了外地,周梅问独居的儿子要不要和他们一起住,却被冷淡又疏离地拒绝。

毕竟他们对他来说,不过是比较宠他的伯伯和伯母罢了。

“我是真后悔啊……要是当初早点把他接回来,会不会……会不会、他就不会死?”周梅吸着鼻子,又呜咽起来。

柳鹤因把整包纸巾都送给了周梅,一时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夏远庭站在他们附近的台阶上,拂面的风穿过他的身躯,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周梅的讲述。

又或许,他其实早就猜到了一切。

周梅不久便整理好了情绪,还顺便把柳鹤因送回了家。

下车时,柳鹤因扶着车门,等着鬼魂夏远庭下车。

他趁机对驾驶座上憔悴女人说:“阿姨,我不知道您如果早点接他回家,事情会不会变得更好,但事已至此,陷在后悔的情绪里只会拖垮您的身体。”

柳鹤因顿了顿,继续说:“……我想,他要是回来看望亲朋好友,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没精神。毕竟,是您的选择让他在这个世界见证了十七年的美好,不是吗?”

在小区里走着的时候,夏远庭始终沉默着。去墓园的路上他还在叨叨不休,似乎在见到周梅的那一刻,他突然关闭了所有的表达系统。

直到回了家,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柳鹤因望着空无一人的家里,深深吸了口气。

“夏远庭……”柳鹤因突然叫道。

夏远庭歪着头看他,示意自己在听。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夏远庭眨眨眼,一下子回到了插科打诨的状态:“知道什么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哦。”

柳鹤因瞪他一眼:“别装傻,你在这之前就知道了。”

夏远庭敛起笑容:“我七岁的时候,有天晚上我被弟弟的哭声吵醒,正好听到了他们在聊把我送回去的事。”

“不过,那时候还小,其实不太确定他们在说什么……又或许,是我不敢承认吧。”他顿了顿,“直到你那天给他们打电话,我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承认自己叫了十多年的父母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柳鹤因伸手拍了拍夏远庭的头,当做安慰。

夏远庭又咧着嘴笑:“没事,反正一切都过去了。”

柳鹤因啧了一声,伸手掐住他的脸颊,说出的话却很软:“要是难受的话,不用在我面前笑的。”

“那……”夏远庭微微弯腰,轻轻靠在了柳鹤因的肩膀上,“这样可以吗?”

“随便你……”柳鹤因咕哝着,却伸手轻抚着夏远庭的背。

小时候柳鹤因生病,母亲就这样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唱着童谣哄他睡觉。

夏远庭顺势揽过了柳鹤因的腰,对方静静地任他抱着。他蹭了蹭柳鹤因,久违地感受到了安心,在这个认识没多久的小病号身上。

还是太瘦了。夏远庭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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