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回到京城,已接近正午时分。今日的天气算不上好,太阳半藏在云后面,阳光落在人身上是冷的,亮的,没有一丝的温度。
林季闭着眼睛,透过车窗帘子的缝隙,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
入城后,博玄并没有带他去二皇子府上,也没有向大理寺的方向走,反而左拐右拐,停在了行安楼后门。
马车停下,博玄替他掀开车帘。
“林公子如今身份敏感,我家主子想要请你,不得这样做。”他微微颔首,对林季说,“失礼了。”
“这样没意思,”林季听到博玄的话,冷笑一声,“既然身份敏感,将我也带去大理寺同我父亲一起管着就行。”
博轩听出他话语中的不满,转脸翻了个白眼。
“林公子这样说话也没意思,我们主子抬举你,你别不领情。”他说,“要是进了大理寺,您这细皮嫩肉的可要吃苦头。”
“请。”他加重语气,示意林季下车。
林季一哂,顺从的走下马车,跟着博玄通过后门走进大堂最不显眼的角落。博玄十分谨慎,他特意等了好一会儿,等到行安楼中午的歌舞表演开始,才带着林季上楼。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二层最隐蔽的雅间,博玄上前,有节奏规律的敲了敲门。室内传来两声轻咳,博玄听到声音,转身示意林季自己进去。
林季不多犹豫,直接推门而入。
门开,雅间内坐着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青年眉眼间带着笑意,见到林季来,他勾唇一笑,脸上带着一个浅浅的梨涡。
“思衡,快来坐。”穆嘉辰主动起身,热络的迎上来,“我这半年公务繁忙,一直来不及与你相聚,今日算是得了空,特意摆宴请你。”
“来,快坐,”他对林季说,“别拘礼,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林季不动声色的躲开穆嘉辰伸来的手,对着他行礼后,坐到他对面。
察觉到林季的距离,穆嘉辰也没有恼,他还是笑着做回位置,示意候在一边的侍从去叫人上菜。他是行安楼的大客户,行安楼自然不会怠慢,坐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林季面前的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
穆嘉辰主动将一道甜口菜换到林季面前,说:“思衡,我记得这可是你的最爱。”
“多谢殿下。”林季看着满桌的饭菜,却没什么胃口。
穆嘉辰今天叫他过来,绝对不只是为了吃饭。
因着外祖的关系,林季年少时同两位皇子与几位公侯之家的孩子一同入学宫,和这位二皇子算得上同窗。穆嘉辰是几位皇子中最没有架子的人,他性格不错,待人随和,因此在民间口碑很好。所以有坊间传闻,说昌武帝心中的太子人选,就是这位二殿下。
不过,林季知道,坊间传闻只是传闻。
因为昌武帝心中的太子人选,其实从始至终都不是他。
昌武帝多疑虑,但对孩子们却是一视同仁。他不在乎皇子皇女的生母位份高低,只要人聪慧有能力,他就会着力培养。
按道理,二皇子穆嘉辰是当前几个皇子中最有能力的一个,以昌武帝的性格,该拿他当个宝贝。但这些年来,昌武帝对穆嘉辰却是一直不冷不热,反而是更重视三皇子。
外界不了解这些,再加上皇室表面功夫做的好,二皇子也不想自己被父亲冷待的事情传出去,事情的真相自然被隐瞒住了。
而且,这其中还涉及到一桩皇室秘辛。
早年间,昌武帝酒醉宠幸了一个宫女,等他清醒后却没有找到人。那个宫女就像是蒸发了一样,他翻遍整个皇宫都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久而久之,昌武帝自己都疑惑了,觉得那天自己是做了一场春梦,所谓佳人,不过是梦中泡影。
那宫女是否是真实存在的?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但自从那天起,魏贵妃就不怎么出门了,一个月后,她被诊出身孕。此时便有流言,说那名宫女是魏贵妃假扮。
那流言也不算毫无根据,魏贵妃此前因为罚跪玉妃差点致其小产而被禁足。昌武帝对子嗣看重,她禁足解除后,没有回到此前的盛宠,反倒是被昌武帝冷待。不少人说,魏贵妃是没有了办法,这才假扮宫女讨好昌武帝。
这些流言穿的盛,魏贵妃那边却没有否认。同年末,她产下一名皇子,昌武帝圣心大悦,对这个孩子极其看重。
这个孩子,就是二皇子。
魏贵妃有没有扮做宫女现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偶尔有新来的小侍卫小宫女好奇,缠着关系好的姐姐讲一讲。那年玉妃生下一个女孩儿,未满月便因为风寒走了,三年后她再生下一个皇子。昌武帝那时觉得自己如今也算是圆满,便决定带着一众后妃前去行宫避暑游玩。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皇宫,走到一半,突然冲出来一个女子,拦车喊冤。
原来那年真的有一个宫女,只是她被昌武帝找到前就被魏贵妃控制住了。
那时,三皇子母妃玉妃有孕,她和魏贵妃想来不对付,有了孩子后自然处处想要压魏贵妃一头。魏贵妃感受到了来自地位上的威胁,但自己却从入宫后一直难以有孕,因此忧心忡忡。
正巧,昌武帝宠幸的那名宫女是魏贵妃宫中的,魏贵妃当日撞见宫女仓促回来,于是抓住她,在审讯下,她得知昌武帝做的事情,生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让人秘密养着宫女,等到一个月后,让父亲带信得过的太医前来诊断,发觉宫女有孕后,她第一时间对外宣布怀孕,将这个孩子记在了自己身上。
就这样,魏贵妃瞒着所有人,偷偷抱走了宫女的孩子。皇后身子不好,昌武帝便交给她协理六宫的权力,趁此机会,魏贵妃处理了宫女和所有知情人,将这件事彻底的瞒下去。
但,那名宫女侥幸活了下来。
她瞒着这个秘密,找到机会拦轿鸣冤。
昌武帝盛怒,要求彻查。但这彻查不是为了宫女的清白,而是要看看二皇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万一呢?
万一那个宫女此前与别人有染,万一她怀的真的不是自己的孩子?
后来宫女意外身死,他与二皇子血脉相融,这件事便有了结果。可案子结了,他还是疑心。
有了这样的想法,昌武帝不断地在二皇子与三皇子之间犹豫,太子之位迟迟定不下来,穆嘉辰也知道自己劣势,所以从小就在抓住一切机会为自己拉拢势力。
林季理解他,但不能接受他对自己家族所做的一切。
二皇子需要太子之位,他们家人也需要活下去。
穆嘉辰是聪明人,见林季态度冷淡,也不再绕圈。他放下筷子,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碰撞声,看向林季。
“你觉得祁嬴这个人怎么样?”穆嘉辰突然问。
林季对上穆嘉辰的目光。
穆嘉辰脸上带着笑,神色却冷淡的可怕,像是下一秒林季如果说出他不喜欢的答复,他就会立刻将林季撕碎。事实上,上辈子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不能所用的人,就毁掉他们,比如父亲和祖父。
能用的人,就要榨干最后一丝价值,比如他自己。
“世子人如何,我不方便评价。”林季笑了笑,说,“毕竟陛下要他查我父亲的案子,万一我说错了,不得罪人吗?殿下可莫要害我。”
听到林季这样说,穆嘉辰表情稍缓,哈哈大笑。
“你倒是了解他。”穆嘉辰说,“他啊,睚眦必报,你还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吗,就因为别人说了他一句,他就当街拦车给人揍了一顿。还有咱们最开始的那个邵夫子,祁嬴也不喜欢他,这不是,把学堂都烧了。”
“思衡,我知道,你父亲出事,你担心他,心里也急。”穆嘉辰探过身,对林季说,“但你也得知道,我们必须给广信一个交代。祁嬴现在盯着案子,就是为了这个交代。”
穆嘉辰:“他需要找到一个人承担广信的怒火,你知道他带去殿上的那个人吗?我带人验过尸体,那人的舌头根本不是自己咬的,是被人割掉的,刀口那么整齐,我不可能认错。”
“你觉得他想干什么,”穆嘉辰问,“你觉得将你父亲交到他手中是正确的吗?思衡,你好好想想。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他会对你做什么?”
重来一世,二皇子说话猜谜的毛病还是没改,林季听他说,心里叹气。
“殿下,直说吧。”林季开口道。
穆嘉辰闻言话音微顿,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好,那我就直说了,无论这个案子结果如何,我都能保住你。”
林季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穆嘉辰的意思无非是告诉他,祁嬴不可信,他才可信,让他快快站到他这一边。
林季现如今不想为谁卖命,他想活着,想让家人也平平安安的活着,仅此而已。和祁嬴的联手是暂时的,事情结束,他就会离开。所以他不可能接受二皇子的拉拢,不愿意再卷入他和三皇子的纠纷。
“殿下,”他定了定神,主动说起出城当日的事情,“父亲送粮车出城那日,殿下也在,也看到了我父亲确实是将一车车好粮送出。如今我只期望早日查清案子,还父亲清白。”
穆嘉辰噎了一下,道:“那日我站的远,看的不太清楚。”
“但林大人的为人,我是清楚的,”他盯着林季,开口道,“思衡,你自小聪慧过人,我们若是联手,案件必定能早日查清。”
林季听完,轻笑一声。
“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望着穆嘉辰,不紧不慢,“只是陛下那边,若是看到殿下与我这个疑似罪臣之子待在一起,怕是不好交代。”
提到昌武帝,穆嘉辰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他明显是将林季的话听了进去。
“陛下虽是将案子交给世子与殿下一同办,但大家都知道,这案子主要得靠殿下查。世子年轻,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事,再加上至亲受伤,难免有火气上头的时候,万一因此冲动坏了探案进程,那便是得不偿失。”
“我跟着世子,至少能劝劝他。”林季打量着穆嘉辰的神情,他刚刚的话切中了对方的核心利益,穆嘉辰想要这笔粮草,很大很可能是换钱养自己的势力,但他绝对不想这件事被昌武帝知道,所以他不可能为了林季冒任何可能导致昌武帝怀疑的风险。
而祁嬴又是个不确定因素,他万一一个冲动,不管不顾的跑到御前,穆嘉辰还真的不好交代。
林季吃准他这一点。
父亲在穆嘉辰手上,证人被扣在大理寺,林季的小名现如今也在穆嘉辰的掌控范围之内。要想全身而退,就不能激怒他。
“可是……”穆嘉辰看着林季,说,“你跟着他,能查到什么?你过去,就是当他一个出气筒,何必这样委屈。”
“他就是个纨绔而已,”他看着林季,“思衡,你既然也明白父皇的心意,同我一起做事不是更好?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从小时候在学堂,你就很偏向他,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林季反问:“殿下找我来,不是为了案子吗?”
“是为了案子,也是为了我们的情谊。”穆嘉辰说,“我原以为,我们是志趣相投的友人,现在看来,哎,罢了。我是真的欣赏你,如今你父亲出事,今年的秋闱你肯定是参加不了了。不然我现在帮你某个职位?祁嬴那边,给你工钱吗?”
祁嬴他还真没给工钱!
但现在工钱是次要的,先把他爹救出来是主要的。
“无碍,只要父亲平安就好。”林季说。
穆嘉辰看着林季,不久,他自嘲一笑。
“平安就好,”穆嘉辰道,“你是不信我。”
“阿季,我是真的想保下你们,你为何不信?”穆嘉辰言辞恳切,目光灼灼的看向林季。
林季表情如常,没有回答。
穆嘉辰再次焦急道:“阿季?”
说到这里,林季突然重重放下筷子。
“因为殿下您的侍从的刀一直抵在我背上!”
穆嘉辰:?
穆嘉辰看向博玄,博玄向后退了两步,脸上露出一丝无辜和心虚,似乎是再问:“殿下,您刚刚的眼神,难道不是让我趁机结果了他?”
穆嘉辰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心中大骂:“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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