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
小玉啊。
慕昭容在心里一遍遍念着那名女子的名字,每念一遍,心里头就刺痛一遍,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念着这个名字,一遍遍剜去心里的眷恋。
一年不见,江柳还是从前的江柳,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慕昭容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从前的影子,但她失败了,江柳不认识她,也不愿意接纳她,她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深深的厌恶她。
于是慕昭容不再上门找他,也不再求他去见见他们的女儿,一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好似隔了一整段人生,现在的江柳不再是当初那个人,现在的江柳,成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路人。
慕昭容最后一次找上门,是女儿快一岁的时候。
到了门前,她轻轻捏一捏女儿的小手说:“小柳儿,待会儿要叫爹爹做什么?”
小柳儿已经会走路了,只是还不太熟练,走不了太久,每走一会儿就要慕昭容抱一抱,今日难得走了这么久都没要抱。她仰起小脸,冲慕昭容灿然一笑:“回、家。”
慕昭容心头一软,笑着点点头,摸摸小柳儿的头发。
可怜小柳儿已经快一岁了,还没个正经名字,这名字还是她从前一直念江柳的时候,小柳儿自己学来的,后来叫顺口了,也就一直叫她小柳儿了。
门缓缓打开,看见来人,慕昭容的笑容定格在脸上。
开门的是那个叫小玉的女人。
小玉先是对慕昭容微微颔首,一低头瞧见她手边的小柳儿,立马笑逐颜开,将门大大敞开,蹲了下去。
小玉问小柳儿:“你就是江柳的女儿吧?”
小柳儿慢慢睁大眼睛,瞪着一双圆眼点了点头:“嗯!”
小玉笑了起来,刚要伸手摸一摸小柳儿的脸蛋,她便用力摇摇头,不让摸。
慕昭容往门里张望:“他……在么?”
小玉站起身,欲言又止地摇摇头。
慕昭容露出苦涩的笑,牵着小柳儿的那只手不自觉握得更紧了些,她正打算离开,但小玉却叫住她,让她进来坐坐。
慕昭容犹豫片刻还是进了。
一年前江柳回到这里,记得所有人,独独忘了她。
江柳回家一趟,为了小玉跟江老爷大闹一场,之后便搬出了江家,一直住在这间远离县城的郊外小院。
慕昭容每次过来找,都只是在门外与江柳说上几句,他们之间有了隔阂,他对她充满敌意,倒是小玉对她态度温和,总会在江柳赶她离开之后,躲在暗处护她周全,送她回家。
同是女人,慕昭容能感受到小玉对她没有敌意,她们不像爱上了同一个男人的仇敌,倒像是一见如故的姐妹。
慕昭容在心里劝自己,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来了。
但小玉却将一个包袱从柜子里拿出来,往桌上一放,柔声道:“慕姑娘,我把江柳……还给你。”
慕昭容蹙眉:“还给我?”
小玉坐在她对面,笑着说:“我早该这么做了,只是一直舍不得。”
慕昭容沉默地看着她,听到她说起当年的事。
小玉原是猎户的女儿,父亲在一次夜猎中下落不明,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到山里去找,那天进山,她没有找回父亲,却找到了山崖下奄奄一息的江柳。
江柳的腿摔断了,醒来后得知此事一蹶不振,是小玉骂醒了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后来腿稍微好转了一些,虽然走路还是有点颠簸,但习惯之后,也不太碍事。
他们在山里度过了一年最美好的时光,某天江柳忽然拉住小玉的手说,要与她结为夫妻,从此白首不相离,但小玉摇摇头,说婚姻之事理应告诉家中父母才对,若只是昭告天地,私定终身,跟私奔没什么区别。
她要他回家去,回到他本来的人生。
这么久的朝夕相处,小玉能看出来,江柳绝不是她这样的小门小户,他的言谈举止,他的为人处事,都在一遍遍提醒她:猎户的人生不属于他。
江柳同意离开,但要小玉跟他一起离开。
他们回到江家,得知了慕昭容的存在,小柳儿的百日宴上,三人各揣心事,相顾无言,后来的事,无非是小玉执意让江柳回到正轨,但江柳坚决不同意。
江柳试图从钱财上补偿慕家,但那些东西,慕昭容都不要。
慕昭容不甘心,当着江柳一遍又一遍地问:“你当真记不起我了?你当真什么都忘了?”
从小到大,那些甜蜜的过往,我们的山盟海誓,你当真全都忘干净了?
是。
“我什么都想不起,你的一切都只让我觉得厌烦!”江柳是这么答她的。
慕昭容茫然地说:“好,好好,好啊。”
她不知是说给谁听,只是一味的重复着一个好字,黯然神伤地走回家,抱着尚在襁褓的女儿嚎啕大哭。
一年了,最后一次,今日是她最后一次上门,她带着女儿来,同她的亲生父亲作最后的告别。
两个的过往,她一个人怎么守得住?
她知道自己早该放下了。
然而小玉却说:“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慕昭容不知,小玉其实是前些天才知道了真相,江柳瞒着她,一直声称不记得慕昭容,过去的都是过去,他要的只是有小玉的将来,小玉嘴硬心软,一次次打骂他,逼他离开,他用苦肉计,让她一次次心软。
到头来,小玉才知道,都是假的。
江柳早就恢复了记忆,在他们回到县城之后,在他们阴差阳错出现在他女儿的百日宴之后,在慕昭容一次又一次求他想起来之后,他早就恢复了所有记忆。
那些被遗忘的过去,全都一点点不可救药地浮现眼前,他挂在嘴上的一生一世,那个从小到大,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被他亲手抛弃了。
小玉要江柳离开,江柳挽留无果,病倒后被慕昭容带回了家,高烧三日不退,她衣不解带的守了三日。
三日后,江柳醒来,再也不愿开口说一句话,仿佛是要沉默到天荒地老。
慕昭容守着他,像是守着一具活着的尸首,她盯着江柳看了很久很久,某一刻忽然意识到,她爱的只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但此时的江柳已经不再是了。
慕昭容费了一番心思才找到小玉,她把江柳带到小玉面前,她们最后一次促膝长谈,分别时,相视一笑,前尘往事随风逝去,余音已了。
阿福听得入迷,以为故事就到这里结束,忍不住问道:“你说的‘抱憾终身’是什么意思?”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故事会有什么遗憾。
慕昭容面色苍白,唇色也淡淡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张白纸,她说:“别慌,这还不是结束。”
慕昭容送江柳回到了他向往的那座山中,自己则回到县城,带着小柳儿住进了从前小玉他们郊外的那间小院。
慕家和江家因为子女闹出了这等丑事,两家人都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两家的老人思想是一样的根深蒂固,认为自己的老脸都丢尽了,就是死了也无颜面去见祖祖辈辈。
他们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小玉和江柳的住所,棒打鸳鸯,将两人分开,他们用一个谎言,骗得两人心甘情愿被沉湖。
冬月的天,湖水冰冷刺骨,人下去,不足一刻就得冻死,何况是绑上巨石,想逃也逃不了。
慕昭容得知消息赶过去时,人已经沉底了。
她要跳湖下去救人,被慕家人强行带走,他们自认是给女儿出了一口恶气,对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嚎充耳不闻。
慕昭容从家里逃出来了,小柳儿跟在她身后,在她将要下湖寻尸时,抓住了她的裙角:“娘亲,不要死。”
慕昭容哭得眼睛疼:“小柳儿,娘亲不是要死,娘亲是要下去找人。”
小柳儿已经三岁了,口齿清楚地说:“找小玉姨对不对?”
慕昭容点点头,疑惑女儿怎么会知道,最疑惑的还是,她从未教过女儿这么叫小玉。
殊不知,这三年里,小玉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偷偷过来看望她们,带一些好吃的好玩的给小柳儿,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心中的愧疚。
小柳儿眨了眨眼睛,指着平静的湖面,脆生生地说:“小玉姨,不在这里。”
慕昭容没想到女儿那时候竟然看到了,她抽了几口气,问小柳儿:“那……谁在这里?”
小柳儿垂下手:“爹爹。”
杀了江柳的人,是江老爷,江柳的亲爹。
慕昭容震惊得说不出话,那一瞬,她心中一片悲凉,凉得透顶,比这冬月的天还凉。
小柳儿目睹了亲爹被人沉湖之后,看起来无动于衷,慕昭容很担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请了捞尸人到湖底找小玉和江柳的尸体,捞尸人去了十多个,一个都没上来,世人都说,湖里有水鬼吃人,人只要下去了就别想活着回来。
慕昭容没办法抛下小柳儿亲自去找,这事只得作罢,正当这时,江家出了事,一夜间所有人死于非命,坊间开始流传是江老爷棒打鸳鸯,害得人死于湖底,积怨成鬼,回来找他复仇了。
慕家害怕自己也遭到报复,打算收拾东西跑路,却被慕昭容拦下,非要问出真相不可。
慕老爷无可奈何全说出来了。
那日,他们带了很多人围住了整座山,抓到了小玉和江柳,回城途中,路过灵湖,小玉和江柳心甘情愿绑上巨石,跳进灵湖。
那句谎言。
【你死了,我就放他/她一条生路,天地为证,决不食言】
小玉以为,江家人虎毒不食子,她死了,江柳就能回去做他的江家大少爷,过回他原本的人生。
江柳以为,小玉会武功,一定不会傻傻地受制于人,一定会想方设法逃出生天,一定会活到最后。
他们都错了。
最后全都死于灵湖。
一南一北,死后永不得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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