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生的前半世,平静,平淡,犹如一泓被密封起来的井水,没有什么能够搅动她,除了她的母亲。
记忆里,母亲是个温良贤淑的女人,她嫁给了父亲,一心一意。可却在她病重的那几年里,父亲迎平妻进门,母亲在悲欲中逝世。
自此,谨生的生活彻底陷入了沉寂。
白日里,她静默无言,如木雕泥塑,深夜里,她暗自神伤,泪湿衣襟。
一位过路的僧人见此,不忍看她日日消沉,于是便同她道:
“弥陀普度众生,逝者已逝,生前既最爱绣帕,何不每日绣制,时而携至寺中,为母超度。佛祖慈悲,施主所念,自会通达幽冥。”
那时的她,深信其言。
自此,谨生终有了一丝生气。青雉心中暗喜,原以为小娘子的日子该当渐暖,然未承想她整日对窗绣帕,到了每夜子时,却偏生只愿独自一人去往寺庙,为母岀帕,以示虔诚。
此事,似乎便成了她生活的唯一。而且这一做,便是三年。
尽管如此,谨生仍觉得生活不会有什么期待,亦不会有什么水花。
直到后来,她嫁了人,成了他的妻时,她才明白,原来她的生活不是没有动漾,只是全都在积攒着,为了留给宋棹容。
世人皆知,人的喜怒哀乐是生活常态,是身心本能,可谨生却发现,她的夫君,首尾皆无。
萧谨生不明白宋棹容为何那么冰冷,冰冷到怎样都捂不热,宋棹容也不明白,萧谨生为何会爱上这样一个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肮脏和厌恶的人。
可生命中有很多东西是说不清的,也许,也是早就决定好了的。就如,窄墙上的那三年。
*
“我想要改变,我要改变,他不能死……”
晚夜,秋雨正下的淅沥。
高檐下的屋内青铜烛光昏黄,映着几缕濡湿的雨丝飘进雕花窗棂,染湿窗边半卷烟青的云丝帐,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人。
“小娘子,您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帷帐深处传来,梳着双螺髻的小丫鬟扑跪在脚踏上,鹅黄襦裙下还沾着未干的雨水。
“青雉…”
缓缓掀动眼睫间,谨生眉心微微动了动,半阖的眸中蒙着层朦胧的薄雾,模糊着一切。
“我…怎么了?”
视线在肿胀中缓缓洇开。谨生欲抬手撑起自己,一阵眩晕却突然从太阳穴中如针刺般传来,她不自觉拧起眉梢,微微歪头,虚弱出声。
“小娘子您忘了?您昨夜受寒伤了风,今晨怎唤都不醒,于是奴婢去请了王大夫。王大夫说您身子无碍,让您休息即可,可您已经睡了一天了,奴婢着急,再不醒来奴婢就要去找主公了。”
青雉抬袖抹过脸颊的泪,咬着唇细细解释道,尾音还带着未散的哽咽。
“怎么会,”谨生勉强支起身子,迷糊扯动无色的唇角婉声反驳道:“我不是在川澜林吗?”
“还有,殿下呢,他怎么样了?”
闻罢,青雉怔愣一瞬,昏黄烛灯明明灭灭映着她骤然僵住的脸,连耳垂上悬着的珍珠坠子都凝住不动。
“小,小娘子在说什么胡话?”
一句颤巍巍的声音顺着青雉呆愣的神情脱口而出。
只见她睁着不可思议的眼神又开始呜咽起来,圆润的脸上留下两行斑驳的泪,后轻轻握住谨生撑在棉被上的手腕,声音哽咽,还夹带着些颤抖。
“你什么时候离开过萧府呀,小娘子可别吓奴婢了,该不是病糊涂了吧…”
此时,谨生终于开始注意起周围的事物来。只见她直起身子,凝神环顾向四周,薄唇微启间微微呢喃:
“萧府?”
倏忽,仿佛受到了某种莫名的冲击,谨生眸中掠过一抹迟疑之色,继而又被震惊所取代。
只见微震的瞳孔里,昏黄的火苗跳动着,落在暗紫的螺钿镜匣上——本该空荡荡的紫檀台子上,此刻竟整齐摆放着各式梳妆首饰,阿娘的绣像也还端端正正地悬挂在书案旁,她分明记得临上花轿时,她将这些都放在陪嫁箱里,带回了凌阳王府。
再看过去,绣了一半的并蒂莲帕子静静蜷缩在绣绷里,绣针发着淡淡的银光,其旁花瓶上打上的绳结丝绦也还保持着两年前的模样…
她忽觉喉间发涩。
这屋内的陈设,竟与两年前她出嫁时毫无二至。
怔震间,谨生忽将手心贴上胸前,而此刻她触摸到的,是凝脂般柔腻的肌肤。
怎么会?
纱帐轻晃的暗影里,只见谨生猛然前倾,反手抓住青雉的手臂,急切问道:
“青雉,如今是承明几年了?”
冷不丁被抓住手臂,青雉直直抬头,看着眼前那双似秋水的眸子此刻就像是簇烧着的幽火般,她不禁蒙了一瞬,而后呆呆回答道:“承明二十年啊。”
“怎么会!你是不是记错了,今年不应该是承明二十三吗?”
“不,不会啊小娘子,今年确实是承明二十呀,小娘子,你是不是睡得太久,做了梦?”
“三年前,三年前…”
呼吸在此刻变得沉重而缓慢。在青雉错愕的眼神中,谨生缓缓低下头,双眼失神地凝视着床榻,眉头紧锁,指节更是蜷缩成了环。
蓦然,还没等青雉反应过来,只见一道单薄纤影忽地从被褥中挣扎而起,动作中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急切,赤足踉跄地跑向门外。
“哎,小娘子,您鞋还没穿呢!”
“吱呀——”一声,凉风猝然灌满整间屋子,惹得青玉案上宣纸纷飞。
素色广袖在夜中摇曳。谨生踏过朱红的门楣,因冷汗缠在颈间的发丝在出门瞬间被风吹得散乱,迎着月光,在未湿的廊亭间拽出一道细长的雾影,穿过一节又一节青石板路。
“小娘子,外面在落雨啊…”
青雉看着突然跑出去的小娘子,无措地朝里屋找了两把伞,也急慌慌地跟着一起跑了出去。
潇潇的秋雨还在下着。原已陷于静谧的街巷,逐渐被一步步水花惊醒。
长街的拐角处,只闻一痕素影,在碎银乱坠般的雨丝中掠过,蜿蜒着女儿家的残香。
晃然,于两壁朱红的高墙之下,少女倏尔顿住赤白的脚裸。
在这寂静无声的夜中,一双纯净的眸色里,正缓缓淌出一抹幽长的流光。
承明二十年秋,白露。
他还是同往常一样,高临于楼墙,不声不语。
轻盈的步履伴随着这道悠远的目光,缓缓游移于这幽静的窄墙之上。
于乌青古瓦覆盖的楼墙之巅,一抹修长的暗影悄然伫立,遮面而坐,与广袤夜幕融为一体,静谧而神秘。
前世,她从不知他那样做的意义,她只想为他赎罪,可后来,她只觉得心疼,原本,他可以不用亏欠任何人。
目光随着驻步凝在眸色深处。谨生鸦青的长睫微颤,眸底渐次浮起灼灼星子。
谨生好像大概明白了,前世,他为何如此喜欢一人独自临于楼墙之上。
也许是只有在无人瞥见的高袤之处,他才会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微忽间,凉风掠过她湿漉的发髻,掀起她鬓边的发丝,将她一瞬的泪意携进夜里,与那楼墙上忽然瞥眸的暗影交融。
他微微歪头,看着其下穿着单薄的赤足少女,狭长的桃花眼里闪过一瞬的错愕。
他见过她。
每夜子时,她都会经过此处,着一身素白,手挽一篮素帕,独自穿过这狭窄幽暗的巷子,去到前面那座寺庙,以巾帕祭母。
只是今日,她好像与以往有些不同。不过,他并不在意。
微微眯起的眸子里泛出一阵寒意,他掐了掐掌心,似乎不喜有人这般直直看着他,欲翻身离开。
正当他转身的那一刻,只听一声脆裂骤响,一支酒罐被猝然砸落在地。
随即,一阵阴恻恻、带着下流腔调的声音悠悠冒出,于这阴暗的窄巷中回响:“哟,这还有个姑娘。”
谨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瞬然移开朝上的目光,转而朝其旁的巷口看去。
来人是个身段扭曲,满脸皱褶的醉汉。
谨生看着此前略微熟悉的场景,眉心皱了皱,忽就记起了前世是有一天,她祭母归途经窄巷时,偶遇一淫/色醉汉,踉跄逼近欲行不轨。而那一天,宋棹容救了她。
她和他之间的交集,当算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吧。
想到这,谨生微微卸下了几分警惕,紧皱的眉心也跟着疏了疏。
她缓缓后退,顺着余光微微瞥向那座高墙,却见那玄色暗影已然无踪。
他呢?!
谨生微震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恐慌。
此时,醉汉歪斜的影子已然叠上她的裙裾,看着那人嘴角裂着的如鸭禽般的笑,谨生的呼吸一怔。
“娘子莫怕,莫怕,爷定会好好疼你…”
那人喷涌着浊气,猛然将手缠上了谨生腰间的绸带。
“别碰我!”
慌乱间,谨生扬手甩出脆响,掌心火辣辣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
可这一巴掌,也彻底激怒了那醉汉。
只见他吐了口唾沫星子,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凶光。
谨生转身欲跑,却不料正正踩中墙边蔓延而出的苔藓猛然打滑,摔倒在地。
前世分明不是这样的。
谨生忍下因疼痛涌上的泪意,回身快速扯下发髻上的素簪,眼里划过一抹决然。
眼见着醉汉离她越来越近,谨生死死绞紧了她掌中唯一的利器。
就在那人扑向她的一瞬,一道寒光破空而至,穿透人的咽喉。
谨生望着悬在眼前的飞羽,血珠滚落至她素白的衣裙上,染开点点腐恶。
接着,一抹熟悉的玄影撞入眼帘。
倏然间,谨生骤地松开染血的指尖,破碎的喘息声混着断续的哽咽破出喉间。
“你…分明早就看见了。”
谨生抬眸,望着眼前的人,闪着泪光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怨意。
“你怨我?”
昏暗的月光下,他的面容被黑纱遮得紧实,唯一双点墨的黑眸撬动一分,神情阴凉大过不解,却偏生好笑似地说道:
“看来,不该帮你。”
看着他愈冷的眸色,谨生本能地瑟了瑟,忽想起此时于他而言,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
何况前世这时,他们仅是萍水相逢,未曾目光交汇,更未曾言语半分,即便心知对方存在,亦故作无视,各自行事。
而方才,她一时冲动,径直跑过来就直愣愣盯着他看,以他多疑审慎的性子,即便不杀她,救她也未必是必然的。
想到这,谨生忽地起身,狼狈地拽着自己的衣群缩在角落里,低垂着眼悄悄打量着他的神情。
半响后,见他要走,才急急切切抬头盯向他:“对不起公子,是小女子唐突了。”
话音未落间,宋棹容微微侧过的身子一顿。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他忽然就想停下来,听听眼前这位奇怪的女娘到底……想说些什么。
雨水已然浸湿了她的衣衫。谨生轻蹙眉梢,忍痛一拐一拐扶着墙面走近他,眼波随衣袖轻晃着,像只堪堪受惊的小鸟,柔弱不堪,似乎还有些…可怜。
等她彻底靠近他时,只见她缩涩地朝他行了一礼:“多…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此恩情小女子记住了,来日定当偿还。”
她的眼睛很是干净,语声虽然柔和,却好似又带点微末的愚蠢,不禁惹人发笑。
“是么,”像是来了兴致,宋棹容垂眼躬下身,声音低沉,蛊惑般道:“还?你想怎么还,在我这,空口无凭的偿还最是苍白无力。
接着,他的目光微移,挑眉朝下看去。
“你说,是一只手,还是一只脚?”
“嗯?”
谨生听着他的话有些失神,清凉的眼眸眨巴着,见屋檐上的雨滴倏地落在地上,才恍然泛起眼底的涟漪。
她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棹容。
“考虑好了么?”他将头微微歪向一边,修长的指节拍打着腰间的匕首蠢蠢欲动。
“啊…”眨眼间,谨生登时顿过神来,迟来的受惊回归脑海,转而扯着眸子逃也似地低下头,声音局促而又慌张:“不,不用手脚,我会还的。”
接着,怕他不信,她又老老实实的报上家门,轻声坦诚说道:
“公子若不信,可去查。我姓萧,名谨生,家住在东街转角处的萧府内,父亲是当朝三品官员,母亲已经过世三年,今日来是为了到前边的寺庙里为她祈福,外祖是一名武将,如今已辞官回乡,还有一个姐姐,是表亲……”
宋棹容看出了她的紧张,低垂着眸子轻笑一声,无意间又扫见她**脚底的处处渗出的血星子,突就觉得吓唬她很没意思。
罢了。
他的心情似突然变得烦闷起来,随即撇头扫了眼夜空,脚步一挪,借着朱红的高壁跃上瓦顶,瞬间消失在了夜里。
喋喋话语戛然而止。看着面前突然消失的少年,谨生晃然惊愣在原地。
走…走了?
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又或是看得不够真切,谨生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
渐渐,待真正反应过来后,像是想起什么般,她突然高仰起头,冲着他离开的方向焦急大喊道:
“公子,你记住了,小女子姓萧,名唤谨生,今日之恩,日后我定会还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