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谨生很早的时候就记住宋棹容了,在第一次经过窄墙遇见他时,她便记住了,即使他带着面纱。
毕竟夜那么黑,突见一人出现在那么高的墙巅之上,说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
而后,数次相逢,渐渐习惯,她反倒开始害怕他不在了。
但如果你要问她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她大概自己也不知道。
可能,是窄墙之上三年心照不宣的相伴,也可能,是那一次突遇危险时的飞身相救,又或许…她好像也记不太清了。
*
窗外,月光静谧。
“小娘子,该安歇了。”
青雉见谨生还未睡,进屋唤道,低头时又瞅见谨生刚刚包扎好的脚裸,神情不禁忧愁。
谨生回来时沐了浴,此时已换了一身干净的亵衣,细长柔顺的头发披散着,包裹着她纤细的身影。她呆呆靠扶在窗框边,额间两处的发须还有些微湿,轻轻粘在她的鬓边,加上并不显色的嘴唇,不免显得整个人有些孱弱。
见青雉来,她又朝窗框里慵懒地靠了靠,微微笑道:“青雉,你看,今儿的月亮可真明,好久没有见过这么洁白的月亮了。”
“小娘子不是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洁白的月亮,”青雉朝前走了两步,耸着肩膀抬头探了探,眨巴着眼睛懒洋洋道:“月亮一直是这样,只是小娘子很久都没有抬头看过它了。”
“是吗,”谨生弯了弯眉眼,道。
接着青雉将手撑在边框上,又弯着眼睛笑了笑:“今儿白露,我早晨去采了清露,那小水珠洁白的就像珍珠一样,可不比这月亮差。小娘子若是喜欢,我明日再去采些来,给小娘子做白露茶喝。”
谨生转头,白皙和润的脸颊上闪过一抹释怀的神情,“好啊,那明日我们喝白露茶。”
许是许久没有听到过小娘子主动说要什么,青雉猛然转头,眼底划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惊讶。
接着,只见她兴奋地朝谨生点了点头,欢快道:“好嘞!那小娘子今日早些安歇,我明日早早醒来,给小娘子去采清露!”
她一面托着谨生的手将她扶至床边,一面叽里咕噜自言自语道:
“嗯…那我要在花园里多采些,小娘子想喝…不行不行,得去西苑那边的河塘里去采,那里的露水甜…”
在一声声轻快的窸语中,谨生慢慢陷入了晚夜的平静,连同窗外皎洁的月光。
原来,她在未曾驻足察觉的流光里,她曾错失的,是那么美好的景致。
那婚嫁的那两年里,她所看见的,所看清的,又有多少?
她不知道。
如今,重来一次,她只想去改变命定的结局。即便不能,她也愿意去慢慢走进他真正的世界中去,去真正了解他的一生。
*
第二日清晨,辰时。碎花随风轻轻飘落在小池边湿润的石阶上,远处,晃晃可见庭院石板上的炉火正烧的旺。
“小娘子,你今日不绣帕了?”
院子里,青雉坐在一边烹茶,见谨生迟迟没有绣帕的动作,忍不住小心翼翼道。
“嗯,”此时,谨生正倚在摇椅上看书,听青雉问,于是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顺带换了只手托着简帛:“不绣了。”
“那你今日可还去出帕?”
“不去了。”
说到这,谨生放下了手中的简帛,望着远处广袤的天,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无头,无绪。
前世,自昨夜之后,一直到大婚之前,她都再没见过宋棹容。
更何况,上辈子的她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的自怨自艾当中,即便是成了婚,对宋棹容的事情知道的也是少之又少,就连他的脾气品性,她也是从世人口中得知,然后便自顾自的为其赎罪,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却从未有一刻,哪怕只是一瞬,去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是了,如今想来,自己这妻子做的倒也是不尽人意。
正想得出神,梅花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咯啦”的碎石声响。
“谁?”谨生起身探头,警惕道:“谁在那?”
那人不回,可那在墙边若隐若现的衣角却已经暴露了他的存在。
“小娘子。”青雉不知发生了何事,于是疑惑朝谨生喊道。
谨生绕过她,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不要说话。
萧府的宅院早在两年前便修葺扩建过一遍,如今大部分人都栖居于新砌的北苑,除了几个固定来打扫的丫鬟小厮外,嫌少还会有人到南苑里来。
来便来了,可这人竟还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墙之后偷听她说话,莫不是心里有鬼,想要害她?
谨生当即便抄起放在一旁的木棍,缓缓朝前靠近。
而正当她扬起木棍准备再走一步便朝前挥去时,那人自己却又走了出来。
只见他稍显狼狈地理了理袖角,轻轻咳了两声,沉稳道:“生儿。”
谨生一惊,本想一棍子敲下去,却在看清那人面庞之时愕然出声:
“父亲?”
青雉见状连忙起身,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道:“主公。”
没错,此人正是谨生的父亲,礼部尚书大人——萧程。
“嗯,”他正经朝青雉点了点头,“你先下去吧。”
“是。”
待青雉退下,萧程的面色开始变得舒缓起来,指着谨生手上的那根棍子玩笑道:“生儿这是作甚?可是在持棍操练,舒络筋骨?”
谨生见是虚惊一场,于是泄了口气,转身便将木棍扔在一旁,然后径直朝茶桌旁走去。
果然,跟在宋棹容身边两年,连神经都敏感了。
而萧程没得到谨生的回答,便自顾自的默认下来:“嗯,不错不错,养身之道,常欲小劳,你自小便体弱,如今多动动也是好的,但切莫过度疲劳了。”
“父亲说错了,”谨生不紧不慢地提起茶壶,弯起唇角朝他一笑,平静道:“我方才是听见墙院边有动静,以为是有歹人,这才拿的棍棒防身。”
“毕竟我这院里,平常也不怎么有人来。”
接着她朝父亲坐了个手势,道:“父亲请坐。”
“嗐…”萧程干笑了两声:“这样啊。”
“这…这确是阿父的不是了。阿父近日公务繁忙,不免有所疏忽,嫌少过来,生儿怨阿父也是应该的…”
“父亲多虑了,”谨生打断他的话,低头为其添茶:“谨生并无此意。”
“不过,”谨生放下手中的茶盏,坦言道:“父亲若还是来劝我迁居的,就请回吧,这是母亲的旧所,又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早已习惯。”
“何况,我自幼体虚多病,身子孱弱,父亲也是知晓的,住不了那样寒凉的地方。”
萧程听过谨生的话,一时哑然。
“生儿,我知道…你还在怨恨阿父。”
良久,萧程低垂下头,神情黯然道:“当年之事,确是阿父之过。阿父自知自己今生都无法弥补,到底是我…亏欠了你的母亲。”
谨生闻言,抬头看向他,柔和的眼神里装着的却满是清冷与疏离。她冷言道:“父亲难道还是不懂么,你亏欠的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你的妻子。”
“父亲说完了么?”
谨生神情微燥,似有些不耐地起身,直言道:“若无事,那便请回吧。已至午时,夫人该催您用饭了。”
萧程看着谨生那侧对着他的身子,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凝神间,他默默摆放好桌上的茶杯,然后缓缓站起了身,朝墙院外走去。
走到一半,他突然一顿,停了下来。
“哦,差点忘了,”他回头,苦笑道:“生儿,我来是想告诉你,过几日宫中举行秋日宴,你外祖蒙圣上之召邀还回京,你阿姐也来了,我猜你应该会想去,于是来告知你一声。”
谨生听闻,回头看向他。
“秋日宴?”
“嗯,”萧程笑回:“今年丰稔,圣上决意设秋筵以庆之,到时宫内宫外都会很热闹。你若决定要去,当日可和阿父一同入宫。”
“好,那便有劳父亲了。”
萧程摇头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开了南苑。
谨生站在庭院前,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一时竟失了神。
前世,她并未发现父亲来了她的庭院,是以她不知道此时祖父和阿姊进了京,也不知道会举行秋日宴。
那如若她一直没发现他在那儿,他便是独自进来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后来她出嫁,很久很久都不曾回来过,也不知父亲还有没有把这也当成家的一部分。
想到这,谨生轻笑了声,抬眼,望着方才还湛蓝的天,浅笑着说:“哦,要下雨了呢。”
“青雉,”半响,她回过神,对着门外大声喊道:“进来吧,我们将茶盏搬进屋。”
“来了,小娘子!”
此时,灰白的天,正慢慢挤满乌云。
*
“轰—隆隆—”
远处天边,惨白的电光倏然划开一片片夜的口子,紧接着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霹雳朝前滚滚而来。
这仲秋的雨来得猛烈,自午时至于深夜而不息。
此时的南苑里,狂风正卷着大雨压弯深井边密匝的竹枝,簇簇枝叶不停被翻涌进凶猛的池塘中,在电光闪烁间隐隐晃漾出小屋窗沿边的纤纤细影。
承明元年春,静妃澄宁氏诞下三皇子,失血过多而亡,皇帝悲痛,为其子取名棹容,自从再未踏入过澄宁宫。
承明十年秋,三皇子宋棹容入住乾清宫,由皇帝亲自教导。
承明一十七年春,三皇子宋棹容受命出兵南蛮,击退敌军,大胜归来,时年十七,被封为凌阳王,自立府邸。
……
直至…承明二十三年冬,是时皇子明争暗斗,朝野动乱不堪。
宋棹容起兵夺位,直入东宫,杀害太子,五皇子宋仲宣临危接旨,带领三十万精兵捉拿宋棹容,终于川澜林外将其射杀,进而结束叛乱。
而如今,承明二十年,秋。一切都还来得及。
谨生曲着腿静静坐在窗边,目光凝视远方,温凉如水。
“宋棹容,你真是好算计,重来一次,还得是让我去找你啊…”
“不过,这样也好,只是你可不能再嫌我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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