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新故旧(4)

张果老得意扬扬,“老道今年七十古稀啦。”与预想相距太远,许慕臻一惊未平,又吃一惊。明石散人瞧友人鼻孔朝天的模样,酸溜溜地笼起两袖翻了个白眼。

张果老开心了,就爱消遣别人,“你再猜赤毛魔!”

“五十岁。”

“六十!”

“赤前辈是明石前辈的师弟吧?”

“他们是按拜师早晚排序的,想不到吧?”他捉弄够了,心满意足地去配药。

许慕臻已学至悦离神功第三重,与广寒功第三重相反,他轻轻松松学成,内功增长亦使他剑式身法更迅猛,只是,先前的冷感为一股无由的火气取代,常常令他浮躁难以自抑。

“是了,这正是悦离神功的反应。”明石散人点头,“张果料得不错,往日你在水坎,现今移位火离,总不平衡,两样武功不偏不废,才好学。”同时证实,许慕臻所修的确是悦离神功的对家,他如何得到秘籍,明石散人想知道又不便问,先前少年已表明态度,他又有救小容的恩义,怎样不该再强人所难。

许慕臻曾反复研读广寒功的卷帛,默记无差,接连数日,他两功并行,废寝忘食。

那日一同带回的三七昏迷不醒,初时无人挂怀,待小容和许慕臻的情况稳定,明石散人才施舍几分注意。赤毛魔探他经脉,一股寒气冲撞,和许慕臻最初的症状肖似。三位老江湖大差不差地复原了他的故事,练了邪功导致病重,妖女本替他求医,不知怎的半路改主意假冒小容,也舍弃了他。

“他功力尚浅,把这股任意妄为的寒流催出即可,性命无虞。”明石散人伸出一掌与三七相抵,绵绵不息的阳炎吸食了寒流,不仅三七,明石散人的气理亦平和下来。他的内力竟与三七的互相裨补,如同与许慕臻,好生奇怪。他摸了摸三七的衣袋,全身并没有修炼的武功图谱。

张果老拍他的手,“老不正经,你干嘛!他和妖女勾结,保不齐对我们恩将仇报,我叫毛驴把他驮走。”

赤毛魔:“有道理。”

灰皮小毛驴寻回无不斋,竟变作一匹长出赤红斑点的灰驴——它路途中蹭到不少血。张果老爱洁净,且受不得别人糟蹋他的坐骑,打了满桶溪水一边刷驴,一边骂遍了天下无德之人,还骂驴,嫌它憨头呆脑是头蠢驴。他咽不下这口恶气,非给心爱的蠢驴报仇不可。第二天一早杀将出去,赤毛魔向斋内的人招呼了声,便也出门。他们心照不宣,知道外面一准出了灾祸,应有人去处理,有人守护家中。

竟不料,张果老和赤毛魔数日未归。

“出事了······”孤夫人喃喃自语,丝帕绞得皱痕纷乱。

“再等。”明石散人固然相信老友的实力,可杳无一点消息让他不仅揪心,若非两个孩子正经历人生的不遂,他早去帮忙了。

过了一月,张果老和赤毛魔才带着一行十人车队回来,队首的黄骠马有一垛三花状的马鬃,许慕臻眼熟,定睛再看就找到那个替摘金钩传信的驿使,虽一面之缘,少年驿使却也记得许慕臻,抓着缰绳站在车驾上挥手,“哇,是你!”他开朗热情,跟朵向日葵似的不吝笑脸,朝着太阳。

许慕臻本只打算看两眼,被迫回了个招呼。两个不知姓名的人重逢了。张果老见了,扯起眉毛,“小榛子和小白眼狼怎么认识?”

荣获赐号的“小白眼狼”大声笑道:“四海皆兄弟嘛!”

明石散人和孤夫人一同走出来,朗声道:“他见个石狮子都得聊几句,你还不知道他?”

小白眼狼连连称是,跳下车,毕恭毕敬地行稽首礼,“见过先宗主和主母。”

“林琅,请起。”孤夫人将一行人让进屋,这些人中年岁最小的姑娘自觉操持起杂活,将毛巾、茶水、醋芹安排妥当。

张果老口齿伶俐,竹篓倒豆子一样全倒出来,林琅就在一旁吃醋芹,偶尔补充几句。

“益州闯进一伙黑衣人,四处劫杀年轻女子,山里的农户、猎户,村中百姓,连无为观都没放过,观里的老道姑陈尸荒野,四个小道姑全不见踪影。这群人武功卓绝,行动迅速,抓也抓不到,劫掠的女子不知在何处。”

明石散人问:“采花贼?杀过良民吗?”

“还用问?有的一家老小死绝了。”

林琅笑道:“他们只劫十六七岁的女子,但有的当场放了,什么没做就是把人全家吓一跳。”即使说着残酷的事,他的好心情也不受影响。

赤毛魔说:“我们和孤侄子的人碰到一处,山上山下抓捕。可这群黑衣人突然销声匿迹,没有一丝线索。”

林琅浮出一抹邪气的笑,“谁知跟饮牛津有没有关系,饮牛津的暗卫一来,黑衣人全躲起来。”

他们不约而同望向许慕臻,但许慕臻倍感蹊跷,“你怎知是饮牛津暗卫?”

“我有个表兄,正是教主暗卫,我能感觉他来了。”他笑得神秘而灿烂。

许慕臻知道暗卫搜救许寄北的女儿,是沈呈华透露给他;林琅远在益州摘金钩,怎么了解扬州机密暗卫的行动?他谈起心念之人,唇齿含英咀华,许慕臻因而多瞧他几眼,从对方背后看,林琅脖颈有一道寸深的旧疤,长度横贯颈子,足有指甲盖那么粗。这样一道伤,要了他的命也不奇怪,许慕臻想。

林琅感觉十分敏锐,摸了摸脖子上的疤,狡黠地看过来,“好看吗?”

“······挺别致的。”

林琅笑呵呵迎向孤夫人,“再过八个月是英雄集,宗主请夫人回去主持局面,留下缤鱼照顾姑娘。”

孤夫人点头。林琅年少,武功也不上乘,却是孤城仞最得力的手下,不是重要事务不会劳烦他。采花贼尚且不明,又涌入饮牛津的影卫军,林琅要确保在一派缭乱中将主母安全送回正位。

孤夫人往内室看了看小容,便与林琅的车队一同下山,小容对她离去习以为常。父母组建新家庭的,往往对原先的子女不那么上心,孤夫人那么温柔解意还是忽略了原地等候她的孩子,直至那孩子也不生期待。

金秋九月,槭叶红燃,山谷明媚。缤鱼为小容换了柳絮被,脸上缠伤的麻布更替几轮。小容沉默无话,懒怠走动,饭食缩成一顿。这幅样子令许慕臻无所适从,熟悉她的三老却说:“她原本是这样的。”搬到无不斋前,被街坊的孩子孤立、欺负时。

许慕臻反而主动找她,不练功时都和她呆在一处。

低山丘陵一片栗树结果,许慕臻打下栗子,洗净撬口,用糖和盐熏蒸,满屋飘香气,他留出最大一碗给小容。他甚至攀到悬崖取蜂巢,以菜叶包裹带回,三老瞧得眼睛都直了。蜂蜜滋补温养,作补品或糖料都是上乘佳品,普通百姓一辈子也难吃到。山里虽有几处蜂房,苦于摘获困难无人敢试。三老纷纷问他方法,许慕臻一笑:“用火把熏走蜜蜂,还不走就用毛刷刷走。”他省略了最困难的几桩:攀爬峭壁一不小心就没命在,火把容易被山崖的硬风吹到手上······他只蒙了一帕面巾,裸露的皮肤鼓出醒目红肿的包。

张果老捻着胡须,“委实是炼丹的好材料啊。”但他不舍得动。

蜂巢以一只越窑海棠大碗送到小容面前,奢侈润透的浆液泛着馨香,有的巢口封了一层膏白的晶霜,似金波浪尖上耸起的雪顶。小容的双目仍如同木偶,甜蜜的光映亮瞳孔,却化不开与生俱来的死寂。她缓缓抬头,看见许慕臻,鬓发掉出几缕也没减损美感,多的是倜傥,但衣裳沾了灰土渣子,两手关节肿大。他神色泰然,好似浑不在意,把晶莹的海棠碗向前推了推,“好吃的。”

小容舀了一勺蜜浆,颤颤凑近,又想起什么喂到他唇边。许慕臻毫不客气地吞下去,咂摸味道说:“老巢蜜,有些涩,甜味刚好。”他顺过勺子切下一块巢,巢穴里深深浅浅流溢着阳光,他喂给小容,“尝尝,口里最后剩下的是蜂蜡,吐了就行。”

小容依言张嘴,脸颊包着蜜,嚼了一两口,她像只兔子似的投进许慕臻臂弯,“我还是想嫁给你。”

“你再不放手,我非娶你不可了。”

“准了!”门外看热闹的大喝一声。

赤毛魔和张果老将他夹在中间,一左一右用鄙薄的眼光飞刀子。

“婚约是我订的,我想改就改!”

张果老气得抖了抖眉毛,负手离去,“当年一意孤行,还不承认看走眼。”

赤毛魔跟他达成共识,“谁不说胖馒头纨绔无用,偏他眼拙定下他,如今还跟颁布大赦似的邀功······”

“心肠歹毒!”

“心机太重!”

明石散人马上修书一封告知二弟子退婚,鸿雁放出去才想到问许慕臻几时成婚。

许慕臻:······

压根没问过他的意愿,他就成赘婿了。好不讲道理。

明石散人不耐烦地摆摆手,“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高堂何在?”

许慕臻垂头,“母亲失踪,父亲在扬州。”

明石散人一拍脑门,“这趟扬州非去不可了。你赶紧学会悦离神功!”

但许慕臻无法学上第四重。

林琅,风月琳琅,残酷天真的可怜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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