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去,染坊中立有一排排木架,五颜六色的料子悬挂在上,有的薄如蝉翼流光溢彩一眼能辨认其品质,木架旁边摆有染缸,颜料漂浮其中,是很正规又普通的染坊。
崔红氤正准备抬脚往里走,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叫声。
“嗯?”
崔红氤寻找着声音来源,余光扫到一块布料下闪过了一个小小的动物影子,再一看去已经不见其踪,而这只小影子又出现在了另一块垂到底的布料下,这次没动了。
崔红氤看向它良久,手指一掐落了个静音罩,这才问好:“你好啊,可叫我好找。”
他直言道:“小猫作祟的感觉怎么样?又或者说你不是猫,但猫和你有很大关系。我说的没错吧。”
小猫一屁股坐在布料后舔起了爪子。
崔红氤继续道:“城中死去的北佟士兵都躲了起来,被找到之后就会立即暴起袭击,是因为他们把我们当成了危险的敌人。包括他们的攻击方式,种种行为与猫都是极其相像的。是你,把他们都变成了同类。”
“喵。”听完他的这番话小猫用轻又细的声音回应了。
“不错嘛,你还挺通人性的。”崔红氤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脸呢,为什么要弄得面目全非。”
小猫抬起爪子,挠了挠遮挡它的那块布,挠了几下越挠越暴躁,自己把自己弄生气了。
崔红氤瞧着小家伙突然发脾气的样子,笑着劝道:“唉,别生气,我知道你肯定受过委屈。你是女孩儿?”
小猫还在抓来抓去,他接着说道:“如果我猜错了你也别见怪,我见识短浅,没见过什么顾影自怜的大男人,哦金年霄除外。不过话说回来,你又为何会在此,是为了等我?”
小猫收起了爪子和脾气,端正坐好,一人一猫隔着一块布对视,好像真能看见似的。许久,小猫转身朝后走去。
崔红氤撤去静音罩紧紧跟上,越过木架,后方是一座房子,看起来像是工作间,而小猫已经杳无踪迹。他径直走至门前,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
门刚被推开一条缝,一把斧子突然从门内劈了出来,角度直冲脑门,速度之快,常人难以反应。崔红氤还未闪避,突有另一道银光从右侧击出正中斧头,将本该直直劈下的凶器打歪,一击落下,劈了个空,同时这把斧头也脱了手,哐哐落地。
门内传出了女孩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崔红氤朝右边看去,看到的只有空荡寂寥的染坊小院。
其实这一击对他没有任何威胁,或者说,凡人的武器都奈何不了他,所以他没躲。低头朝地面看去,斧子旁边躺着的是一枚细长的银针。
竟然只用一枚细针就能打掉劈进的斧子,其中含藏的能量必不是凡人所为。他心中有数,莫名又想起了那个人,手有些不自然地摸上嘴唇。
这时门内有人朝他喊道:“你,你不要进来!我警告你,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有家伙的!”
“每个人?你们有多少人?”崔红氤放轻了声线,“不要害怕,城里已经没有北佟人了。”
屋内又换了个人道:“谁信你!你定是想把我们哄骗出去!”
崔红氤无奈摇了摇头:“我是不是北佟人你们大可从门缝里看一眼。”
屋内人叽叽喳喳大声密谋,说的话全传进了崔红氤的耳朵里,他有些哭笑不得。里面商讨半天终于有颗头颤颤巍巍探了出来,瞧了他一眼面露惊讶又缩了回去。
门内:“天爷唉,这是个俊的,俊的跟个神仙一样,长得还高,铁定不是北佟人,我爹娘都说北佟人矮的像倭瓜。”
又有一颗脑袋探了出来,瞧一眼,缩回去。
“真的唉,身上穿的也像是浮光锦一类的料子,咱们这一年都见不了几回别说那粗布麻衣的北佟人了。”
崔红氤在门外听着,闲暇之余把银针从地上捡了起来,再抬头门已经打开了,屋内站着七八个姑娘,看穿着应当是木霞染居的染匠,有的拿着木棍有的拿着锤子,依旧是一副警惕的模样。
打头是个年纪稍大的女人,额头正中有颗黑痣,威严道:“敢问公子有何贵干。”
崔红氤将银针掐在指尖转来转去:“当然是来帮你们的。”
女人犹豫道:“我们素未谋面,你会这么好心?你是什么人?”
崔红氤:“你们不是已经猜出来了。”
“何时?”
“刚刚啊。”
女人左右看了看,旁边的人皆是摇头不知,又道:“你少来那么多弯弯绕绕,我……我问你,你说北佟人都走了是真是假?外面真的已经没有在打仗了?”
“真。”崔红氤没有隐瞒,“所有人都死了,进城的北佟人死光了,常昙人也许只剩你们了。”
“啊?”听到这话众人大惊失色,有人颤抖着问道,“那我爹娘呢?!我小妹呢?!”
崔红氤直截了当:“我不知道你爹娘是谁你小妹是谁,你们的疑惑出去一看便知,不过现在还是不要乱跑,等到明日日出之时再出这扇门会更安全。”
他喜欢有话就说,对于这种迟早要面对的事情更是不想打幌子,只是的确会让人难以接受。耳边哭啼声响起,他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道:“你们问了我许多,我能否向你们打听一件事。”
女人哽咽着:“你说吧。”
“你们可认识一位长相好看但被毁了容貌的姑娘,喜欢小动物,年纪应该不大。”
女人脸上一顿,被崔红氤敏锐捕捉到了:“这位姐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举止友好,谈话间却总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施加给对话人,换民间的话来说这叫气场。
女人不好再做推脱,磕磕绊绊地交代了:“我的确是认识一位这样的姑娘。姓孟。她与我们整个染坊都是相熟的。”
崔红氤挑了挑眉,心想果然。
“她原先是我们这一大户人家孟家的庶女,长得是极好看的。她的生母也曾是我们这儿的染匠,名叫曼儿,和我们情同姐妹……那时她生母年纪不大也未曾婚配,皮相更是出挑,后来她家急需银钱,便被……去了孟府做妾,没过多久就同孟家家主孟安平生下了她。”
“曼儿和我们分开后也挂念着我们,过了小几年,叫她一个小女孩独自跑了很远的路来替曼儿送礼,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她。”
“她是庶女,曼儿在孟府身份低微她也不受宠,母女俩受了很多委屈。她喜欢小动物,也天生招动物喜欢,尤其是猫。从前我们这周围经常有野猫出没,她喜欢得不得了,便三天两头往这边跑,她在那边过得不好我们就格外照顾她,她在这也更开心些。”
“几年下来,她同我们这一片的野猫都混了个熟,有只黑猫格外黏她,她一冲动就带回府了。”
女人说到这停顿了。
崔红氤将手背到身后:“姐姐继续说。”
女人深吸一口气:“……她这一回府就再没出来,我们知道她的消息时她已经死了,曼儿也疯了,外人都传是曼儿杀的她。”
说到这,女人极力压抑着情绪:“我们不信,所以那段时间费尽心思去打听。最后才知道……是她的哥哥,孟府的嫡长子孟术!多年来对她欺负凌辱,那日回去就将黑猫直直摔死在她面前,又把她拖去角落打,还……还拿剪子毁了容!”
“她才十岁刚出头!”女人咬牙切齿,“最后竟然被抛尸郊外,连个坟都没有!曼儿正是因此而疯,孟家简直惨无人道!”
屋内众人脸色阴郁,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崔红氤打破了这份寂静:“后来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
女人擦了擦脸上淌下来的泪水,失笑:“你竟这般聪明。”
于是她便继续说了:“在她死后没多久,孟术,也死了。据说死相凄惨,还请人做了好几场**事,办得整个常昙人尽皆知。我们打听到孟府偷偷将她的尸身接了回来,和孟术的尸身放在一起摆了好几天。”
“在那之后事情平息了一段时间,我们再没寻到过曼儿的消息,可突然有一天听闻孟家的当家主母死了,孟家竟然把此事压了下来,匆匆搬离了常昙,就在前些日子。”
女人深深吸了口气:“我已尽言,公子可还有什么疑问。”
崔红氤沉思一番,只问:“这位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孟雁。”
“我明白了。”
女人好奇:“明白了什么?”
“没什么。”崔红氤打听完了,转身欲走,又想起了什么回头交代道,“斧头捡起来,你们做的很好。记住日出前不要出门,如果再有人来照样劈他。”
“……好,我们都听你的。”
一番沟通下来,姑娘们对他也颇为信任,一名年纪较轻的姑娘问道:“公子要去哪里?”
崔红氤朝后一挥手。
“去找孟雁。”
崔红氤沿着原路返回,瞳孔放空,边走边踢着石子,千头万绪。
听木霞染居的染匠所言,他猜测孟雁死后应该是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怨灵,杀死孟术报仇雪恨也该消散了,这世上比她惨的人多了去了,若是人人都成怨灵那他杀都杀不过来,何况常昙这几日血流成河也没见生出来第二个孟雁。
孟雁从最开始的复仇到今日的万名北佟军,若染匠说的话属实恐怕中间还发生过什么变故,才让她突然变得如此凶煞。
姑娘们能打探到这么多已经在他意料之外了,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尽快在今晚解决孟雁,这个人,留不得。
不过……
他想起了木霞染居里的那只小猫,他和孟雁也算打过照面了。
但她似乎并没打算伤害自己,或者说没打算在染坊动手,甚至还指引他去开门。那些姑娘们能活下来真的只是北佟军没有搜到吗?
细细想来,木霞染居真是整个常昙最安全的地方了。
孟雁虽说是成了怨灵,但好像还挺良善。
这种凶煞程度的怨灵还能保持人性那可是天下独一份。
不知不觉,小石子被踢到了拐角处,他抬头一看,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被抛之脑后的记忆卷土重来,好像被人窥探了**,一下子颜面扫地。
他一直认为情爱的所有表达方式都很羞耻,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光是想想就要发狂。
这道立了几百年的禁忌突然被打破,比起孟雁,那个无耻的家伙才是常昙城中最大的威胁。
闭眼,呼吸,睁眼。
他鬼使神差地掏出了那枚银针,捏在指尖轻轻摩挲着,夕阳照射下,针尖好像有火彩在跳动。
这银针纯净,没有气息残留。那嘴唇温热,不似怨灵冰冷。
崔红氤低声道:“你到底是谁?”
银针尖端的反射的光芒闪烁倒映在眼眸,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人间爱情话本中常出现的一个词,大惊:“莫非是有人暗恋我?!”
像是突然拨开了迷雾,这个答案越想越坚定,不然实在没法解释。
他在原地把整个天界的神仙都细数了一遍,越想越心寒,且不说天界神仙压根寥寥无几,并不似话本中描述的那样仙侣如云琼楼玉宇,何况大家都是共事之情,无论是谁他都没法接受啊!
在他心神动荡抓耳挠腮时,熟悉的声音从巷子前方响起。
“红氤哥!”
他抬头望去,俞今满和金年霄出现在了巷子那头。
见到了同伴,羞耻心开始大肆作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睫,但很快又睁开来,还是不能在他们面前露馅,不然要被笑话死。
一睁眼俞今满和金年霄离近好了些。
崔红氤瞟了一眼躺在手心的银针,默默收了起来。
他眉头一皱。
不对!
猛然再抬头,见原本还立于十步之外的“俞今满”和“金年霄”刹那间闪到了他面前,视线直直对上两张大脸。他们的眼珠被金色占据,两人嘴角向上逐步延伸,破开脸皮,裂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俞今满”嘴巴一开一合嘶哑唤着:“红氤哥。”
崔红氤瞬间凝神,朝上一跃,劲腰在空中弯出一个月,直直避过了利爪破空的一击,衣摆轻飘飘落下,转瞬便与那二人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前方二人回过头,容貌已不似人形,崔红氤双手划出双刀,嘴角一翘:“又见面了,孟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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