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顾一已经完全忘记林野这个人。所以母亲在电话里对他说照顾一下林野时,顾一十分茫然。
“谁?”
“林野,小名叫小墩的,你卫阿姨家的小儿子。”
卫阿姨又是谁?
“不记得了?小墩是你在幸州读书时的同学。”
八岁那年父母离婚,顾一随母亲离开幸州,来到望海生活。他只在幸州读到二年级,也就是说,林野是他一二年级时的同学,距离现在已经二十年了。
“我把微信推给你,问问他什么时间到望海,你记得去机场接他。”
陈静之女士向来我行我素,完全不过问她的儿子是否想和几乎是陌生人的发小同居。
“妈——”拒绝的话没说出口就被打断。
“小墩说一找到房子就搬出去,我让他别着急。你也多照顾照顾他,他情况特殊,突然来到新城市肯定不方便。”
“什么情况?”
“这你也忘了?”陈静之语气惊讶,“当年你走的时候,他去尚京治疗耳朵没能送你,没见到他你还哭了。”
记忆的残片在顾一脑海里断断续续地播放,那个酷热的暑假,爸妈因为他无法理解的原因分开,他像是母亲从故事书上狠狠扯下的一页,攥成纸团塞进口袋,去往一种完全陌生的语境里。
离开幸州的那个下午,阳光**辣地箍在脸上,蝉鸣像暴雨似的兜头浇下来,淋了他一脸的汗和泪。顾一依稀记得自己确实嚎啕大哭了,只不过哭泣的原因并不是母亲说的那样。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个谎。
加上微信,林野告知他航班抵达的时间,再三推辞不用来机场接他。顾一让他不要有顾虑,他现在没有工作,时间很自由。对方很快发来一个小狗鞠躬的表情包,后面跟着一句——那就拜托你啦!
陈静之的担忧完全合理,林野在顾一离开的那个暑假里因病双耳失聪,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顾一滑动手指,手机界面从微信跳到另一个聊天APP。这里的对话终止在一句问话上,Forest说自己明天就会抵达望海,要不要找时间见一面?
手指在键盘上方垂悬许久,屏幕的微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许久之后,顾一还是决定放下手机。已读两个字懦弱地标注在那句问话旁,一种掩耳盗铃的逃避。
林野抵达那天,顾一早早来到机场,他向林野详尽描述了自己的模样与所在的位置。飞机落地,林野回复收到。顾一希望他可以发一张自拍,方便寻找,但是这条消息却没有得到及时的回复。
顾一站在原地,不敢移动。林野的照片还没有发来,他只能寄希望于对方的眼力足够好。
提取行李的队伍开始流动,顾一张望传送带周围的人群。突然耳边响起一阵急促而连贯的巨响,万向轮在瓷砖地上的高速滑动好像一串连续爆破的鞭炮,炮声由远及近,直冲他奔来。顾一眼看着那个全身挂满行李的男孩一路滑到他面前,好像一颗势必要Strike的保龄球。
下一秒,男孩急刹脚步,两只手努力控制住两个一往无前的行李箱。狂奔之后的呼吸尚未平复,眼前的男孩正散发一种热气腾腾的冒失,顾一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男孩拿起斜挎在身上的手机,随后顾一掌心里的手机发出嗡嗡的震动,迟迟没有回复的对话框里多了一张照片。
林野发来的照片只有上半张脸,一对精灵耳从乱蓬蓬的卷发里露出来,小翅膀一样好奇地向两边张开——这俨然是眼前的男孩刚刚拍下的。
“谢谢你来接我,麻烦你了。”林野眉眼弯弯,三两下便整理好跑乱的头发,两只耳朵被他重新藏进蓬松的卷发里,只堪堪露出一对白皙的耳垂。顾一注意到他耳朵上小巧的耳钉,是小狗的形状。
“不麻烦。”顾一拉过林野的行李箱。
双手被占用就无法使用手机,唯一的对话方法暂时失效,顾一悄悄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推着行李走向出口,快离开时,顾一频频回望。林野问他是不是还要接其他人,顾一摇摇头。
他和Forest在交友软件上聊了半年却没有交换照片,就算Forest真的在这群人里,他也认不出他。
“先回家吗?有没有其他行程?”行李放进后备箱,顾一问。
林野盯着手机屏幕。顾一看他滑动手指,似乎切换到了其他软件,片刻后又切回来,回复他:“没什么事,这几天要打扰你了。”
回家的路上一路沉默。车载蓝牙自动连接了顾一的手机,他习惯性地问林野有没有什么想听。半天没有得到回复,顾一才如梦初醒地记起林野的情况,又自顾自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虽然这样说很抱歉,但林野的特殊情况确实让顾一感到轻松——不需要寒暄,不需要装熟地找话题叙旧,他在社交上的笨拙可以躲在林野无声的世界里,不用担心被发现。
副驾驶的林野猜不到顾一复杂的心理活动,他正新奇地望向窗外的世界。
有人告诉他,望海是一座身处其中却仍觉得遥远的城市。明明面对面说着话,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却像回声。
林野的世界没有声音,不能理解对方用声音作出的比喻,所以他决定来到这里,用自己的方式感受。
他张望车窗外的街景,完全没有注意到驾驶位的顾一正在看向自己。顾一关掉了播客,声音的戛然而止不会对林野造成任何影响。没有声音的世界是怎样的,因为安静而充实,还是因为安静而更寂寞。顾一无从得知。
安顿好行李,双手闲置下来,这种时候顾一无法再逃避。
他深吸一口气,“卧室已经整理好,浴室只有一间,可以随便使用。”
顾一的话在翻译软件上一字一句地跳出来,林野点点头,然后他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问厨房能不能用。
“可以用,但是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如果有需要维修的地方和我说。有需要的生活用品可以列一张清单,我去买。我在网上订购了门铃灯,还有几天才能送到。这几天如果有需要敲门的情况,我会在微信上联系你。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使用,除了最里面的工作间。”
“我明白。”林野回答。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我妈偶尔会回来,最多两个月一次,你可以放心住在这里。租房子的事情不要着急,好好选一选。你有具体要求吗,我可以帮你找一找。”
林野摇摇头,“其实我也没想好要租什么样的房子。”
“对地点有要求吗?”
“没有。”
“这几天我先陪你逛一逛吧,熟悉一下望海的地铁。你有没有想去的景点,我在软件上收藏了几篇贴子,都是必去的打卡地,你如果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去。还是你想先找房子?我可以……”
“你是不是有点紧张?”林野打断他。
准备好的腹稿因为意外的打断突然散了架,文字在喉咙里拥挤踩踏,结果一个都没能逃出来。顾一眼神闪躲,低头时才发现左手的小鱼际被捏得发白,他松开拇指,迅速回流的血液让那一小块皮肤热得发麻,许久之后,才给出一个“还好”的回答。
“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才应该紧张呢。”林野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得迅速,“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准备,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困难需要你帮忙。来打扰你已经很抱歉了,我不希望给你造成更大的困扰。我们先慢慢相处好吗,遇见问题了再解决。”
“好。”顾一把林野的话认真读了两遍,似懂非懂地点头。
林野笑了,“我来之前,静之阿姨说你有点沉闷,不好相处,但是个好人。”
“是吗。”顾一没想到陈静之会这么评价自己。
“我觉得她说的没错。”林野发来一个小狗摸头的表情,“放轻松,老同学。”
整理行李花去了林野大半天的时间,因此晚饭也吃得晚,从饭店回来时已经临近午夜。顾一昼夜颠倒,不觉得困,但林野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快要睡着。
洗完澡躺在床上,林野反而清醒了一些。床单上散发着洗衣液淡淡的清香,大概是顾一为了迎接他特意洗过。顾一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记忆里的顾一活泼开朗,不是这样拘谨的孩子。林野翻了个身,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谁会在二十年里毫无变化呢。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从23:59跳到00:00,现在已经是7月17日了。林野打开交友软件,消息列表没有红色未读标识。整整一天,G都没有回复他。
他知道G昼夜颠倒,在生活作息上和自己有时差。可是看着屏幕上的已读两个字,林野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在逃避自己。
或许是他太热情,也许G还没有做好见面的准备。
林野向上翻着两个人的聊天记录,上个月他问G的生日是什么时候,G回答他7月17。从那天开始,林野就计划着来望海的事。
他特意选择了7月16日的航班,就是为了第二天可以给G庆生。他幻想了许多种可能,其中最差的就是现在这样,G不愿意和自己见面。
不过没关系,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勇敢。他有足够的时间与耐心,去等待胆小鬼的回答。
林野盖上被子,静悄悄地睡着了。
顾一没有等到Forest对自己说晚安。想来也是,对方特意挑了这个时间来到望海,他却已读不回,再好脾气的人也会生气。
顾一闭上眼睛,许多画面在脑海中纷飞交错,夜晚再一次变成难熬的意识流文艺片,他被各种画面吵闹的无法入睡。
一旁的手机频频闪烁,各种软件的消息通知弹出来,祝福他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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