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十一月的寒风终于显露出它凛冽的爪牙,呼啸着卷过浣城一中的校园,将最后几片顽固的枯叶也扫荡干净。光秃秃的枝桠在红色的天幕下伸展,画出萧疏的线条。教学楼里却涌动着一股与窗外严寒截然相反的、日渐升温的热流——一年一度的“一二·九”红歌会,如同冬日里的一簇篝火,点燃了每个班级的激情。

课间,走廊里不再仅仅是抱着书本穿梭的身影,多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哼唱、比划动作的学生。空气里除了粉笔灰和油墨味,似乎还隐约飘荡着激昂的旋律和排练的喧闹。

高二四班的教室里,气氛更是热烈。班主任老钱顶着他那标志性的光亮脑门,手里扬着一张印着节目安排的通知单,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精光。

“同志们!静一静!”老钱用教鞭敲了敲讲台,成功压下底下的嗡嗡议论,“振奋人心的消息!咱们班抽到的曲目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才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万疆》!”

“哇——!”

“不错不错!”

“好好好!这歌有气势!”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欢呼和掌声。《万疆》的旋律磅礴大气,歌词壮美深情,是近年红歌中的热门之选。

“光唱可不行!”老钱大手一挥,镜片后的眼睛扫视全班,“咱们得拿出实验班的风采来!班委和文艺积极分子已经初步商议了,决定——合唱加伴舞!气势要足,舞台要美!需要几位女生伴舞,还需要一位钢琴伴奏,其余同学组成合唱方阵!现在,公开招募舞蹈队员和钢琴手!有基础、有意向的,下课找文娱委员报名!”

他话音刚落,姜溪言就像一颗被点燃的小炮弹,第一个从座位上弹射起来。她目标明确,几步就冲到秦久诗的座位旁,一把抓住秦久诗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拒绝。

“诗诗!跳舞!你必须跳舞!”姜溪言的眼睛亮得像燃烧的小火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奋,“你忘了?初中文艺汇演你领舞那次,台下掌声都快把屋顶掀了!那身段,那范儿!你不跳谁跳?”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半拖半拽地把还有些懵的秦久诗往讲台旁的报名处拉,“走走走!现在就给你把名字写上!不许拒绝!”

秦久诗被她晃得有些头晕,看着姜溪言那副“你不答应我就跟你急”的架势,拒绝的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终究化作一声无奈的轻笑,轻轻点了点头:“好…好吧。” 久违的、关于舞台的记忆碎片被唤醒,心底深处那点被学业尘封的、对舞蹈的喜爱,似乎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悄悄点燃了。

文娱委员的报名表前很快围拢了人。

秦久诗的名字被姜溪言龙飞凤舞地写在“舞蹈”一栏首位。紧接着,又有几个平时活跃、或有舞蹈基础的女生报了名。就在报名快要截止时,一个身影款款走来。

刘艺文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羞涩又跃跃欲试的笑容,声音轻柔:“文委,我也想报名跳舞,可以吗?小时候学过几年芭蕾。” 她微微侧头,一缕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垂落颊边,姿态优雅。

文娱委员看了看报名表,又看了看刘艺文,点点头:“行啊!欢迎!正好凑够五个!” 说着,在秦久诗名字下方,工整地写上了“刘艺文”三个字。

于是,高二四班的红歌伴舞小分队正式成立:秦久诗、姜溪言、刘艺文,以及另外两个女生。

而弹钢琴的人选,是周云喧。当然,是被游煜拉过去报的名。

排练,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放学后、午休时,甚至是大课间,只要一有空隙,五个女孩的身影便消失在通往顶楼舞蹈室的楼梯口。

舞蹈室位于教学楼顶层的尽头,是一间宽敞但有些年头的房间。巨大的落地镜覆盖了整整一面墙,将室内的光线反射得更加明亮,也映照出舞者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木质地板因为常年使用而有些地方磨得发亮,踩上去带着独特的回响。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汗水以及陈旧把杆的木头气息。

负责排练的是学校音乐组的年轻老师,她将《万疆》磅礴的旋律拆解成一个个充满力量与美感的舞蹈动作。抬手,象征山川的巍峨;旋转,寓意江河的奔流;舒展,表达大地的辽阔;聚拢与散开,则隐喻着民族的团结与奋斗。

秦久诗很快找回了身体对舞蹈的记忆。她的动作或许不是最大开大合、最具爆发力的,却带着一种独特的、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当她随着老师示范的节拍,舒展手臂,指尖延伸,身体划出优美的弧线时,镜中的身影沉静而专注,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化身为歌中那片壮丽山河的一部分。她的肢体语言干净、克制,却蕴含着一种内敛的力量,如同白鹤引颈,优雅而坚定。汗水浸湿了她额边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脸颊因为运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整个人在镜光下仿佛在发光。

刘艺文跳得也很认真。

她的动作标准,带着明显的芭蕾底子,旋转时裙摆飞扬,像一朵刻意绽放的花。她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眼神追随着老师的每一个指令,每一个定格都力求完美。只是,那镜中的眼神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过于用力的紧绷和计算。她旋转时裙摆的幅度、手臂抬起的角度,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带着一种表演式的、近乎完美的精确,像一朵色彩艳丽却散发着幽微气息的罂粟花。

姜溪言则是另一种风格。她跳得投入,充满热情,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虽然偶尔会忘记动作顺序,或者节奏快半拍,但她脸上的笑容灿烂真诚,感染力十足。另外两个女生也各自努力,舞蹈室里回荡着老师的口令声、女孩们或轻或重的喘息声、脚步声,以及从隔壁音乐室隐约传来的、试奏《万疆》的钢琴旋律片段。

而此时的高二四班教室里,气氛则与顶楼的喧腾截然不同。

下午的自习课。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刮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教室里暖气很足,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以及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大家都在埋头复习,月考的余温尚在,期末的阴影又悄然临近。

周云喧坐在靠窗的位置。他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物理竞赛题集,笔尖正流畅地在草稿纸上推导着一道复杂的电磁场综合题。思路清晰,步骤严谨。

然而,就在他即将得出最终结论、笔尖落向答案的瞬间,动作却毫无预兆地悬停了。

草稿纸上,流畅的推导线条戛然而止,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

他微微侧过头。

身旁的座位,空着。

是秦久诗的位置。

桌面收拾得很干净,只有几本整齐叠放的课本和文具。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空荡荡的椅面和光洁的桌面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斑。那个总是安静坐着、或凝神看书、或托腮望向窗外银杏的身影,此刻不在那里。

一阵更猛烈的风卷过窗台,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几片不知从何处卷来的细小枯叶被风裹挟着,狼狈地拍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又迅速被吹走。

周云喧的目光在那空置的座位上停留了几秒。镜子里映出他清冷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那悬停的笔尖,迟迟没有落下。深邃的眼眸里,映着那片空荡的光斑,以及窗外灰蒙蒙、被寒风肆虐的天空。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于期待的东西,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悄然沉落,搅起一点难以名状的涟漪。他是在期待那道题目的答案,还是期待那个座位的主人归来?或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草稿纸上的题目。笔尖终于落下,写完了最后一行公式和答案。只是那落笔的力道,似乎比平时重了一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放学铃声早已响过。

周云喧被物理老师叫去帮忙整理实验室刚到的几箱新仪器。他抱着一摞沉甸甸的实验报告册和登记表格,穿过渐渐安静下来的走廊,准备送回物理办公室。

夕阳的余晖已经变得稀薄,金红色褪成了柔和的暖橘,无力地涂抹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当他走到靠近顶楼楼梯口的位置时,一阵清晰的、带着磅礴气势的钢琴旋律,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走廊尽头那间音乐教室的门缝里倾泻而出,灌满了寂静的走廊。

周云喧的脚步不由得放慢。

就在这时,音乐教室旁边那扇虚掩着的舞蹈室门内,传来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口令:“五、六、七、走!”

紧接着,是足尖快速点过木地板的密集脆响,如同骤雨敲打玉盘。

几乎是出于一种莫名的牵引,周云喧的脚步停在了舞蹈室门外。音乐教室磅礴的琴声掩盖了他靠近的细微动静。门没有关严,留下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他微微侧身,目光透过那道缝隙,投向室内。

巨大的落地镜前,五个女孩的身影定格在一个蓄势待发的动作上。音乐磅礴的前奏恰好在此刻积蓄到顶点。

下一瞬,音乐轰然爆发!

伴随着一个强有力的和弦,五个身影如同被同时注入生命般,猛地舒展开来!

周云喧的目光,几乎是在瞬间,就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秦久诗位于队列的右前方。她足尖有力地一点地面,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又似挣脱束缚的飞鸟,猛地旋开!深蓝色的舞蹈服包裹着她纤细却充满力量感的身体,旋转带起的风拂动了她额前汗湿的碎发。她的手臂舒展,划出一道饱满而流畅的弧线,指尖延伸,仿佛要刺破苍穹。颈项拉出优美而坚韧的线条,下颌微扬。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充满了蓬勃的张力,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对广阔天地的渴望和奔赴!

夕阳最后、最浓烈的一抹金红色光芒,恰好穿透舞蹈室高处的气窗,斜斜地打进来,如同舞台的追光灯,精准地笼罩在那个旋转飞扬的身影上。

她旋开的身影,被这辉煌的光线投射在对面那面庞大而有些斑驳的镜墙上。那影子被拉长、变形,在晃动模糊的镜像里,不再仅仅是一个舞蹈动作,更像是一只挣脱了地心引力、正引颈长鸣、振翅欲飞的白鹤!姿态决绝,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镜面,直上九霄!

周云喧抱着报告册的手臂,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站在门外昏暗的走廊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走廊的阴影将他大半身形吞没,只有侧脸的线条被门缝里透出的光勾勒得异常清晰。

舞蹈室内,音乐依旧磅礴,女孩们的动作依旧在继续。秦久诗已经融入了下一个队形变换,汗水沿着她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洇开一小点深色的痕迹。她神情专注,眼神明亮,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音乐和舞蹈的洪流中,浑然不觉门外那道沉静而专注的目光。

周云喧静静地站在门外,看着镜中那个被夕光熔铸的、振翅欲飞的鹤影。走廊里回荡着激昂的琴声和足尖点地的脆响,而他怀里沉甸甸的报告册,似乎也沾染上了那镜中身影的温度和力量。直到音乐进入一个相对舒缓的段落,他才极其轻微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抱着报告册,转身,脚步平稳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楼梯口。

暮色渐浓,舞蹈室的灯光亮了起来,盖过了最后一丝夕阳。秦久诗停下动作,微微喘息着,抬手擦去额角的汗水。她走到窗边,拿起自己的水杯喝水。目光无意间掠过窗外沉沉的暮色,和楼下空荡荡的、被路灯照亮的水泥小径。

那里,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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