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双眼睛都在期待他做决定，无人说话，先开口的人往往有为自己开脱之嫌。

楚吟深吸一口气，在此之前有一些事必须要弄清楚，错过这个机会，很可能就没有下次了。

“我想跟她说几句话。”楚吟下意识看向闻槊，潜意识里一直把他的意见当作许可，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时间不多了。”闻槊应该是有几分不悦的，但还是默许了。

楚吟轻拍许未眠的爪背，让她放松，好侧过身说话：“你说……谁要杀我，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吗？”

“不是，但是他们也许在其中。”这次许未眠没有迟疑，用平静且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那个组织叫‘垠光会’……对不起，我已经不记得是哪几个字了。姐姐说过，他们很危险，而且一位首领就在执行庭内。”

“垠光会？”浅得几近遗忘的记忆在楚吟脑海中乍现，那个在大学失踪的校工身上出现过相同的标记，很可能是同一个，“首领叫什么？”

许未眠稍作停顿：“我见过他，我还记得他的样貌，但忘记了他的名字。”

“你的姐姐是……”

“许未时。”

许未眠坦然地说出答案的时候楚吟早已不觉惊讶了，反而有种被蒙蔽许久大梦初醒般的幻灭。

“咱们见过吗？”现在不是拉家常的时候，只是这个问题困扰着他太久了，很难克制住不去问。

“应该见过，”许未眠指了指脑袋，“我记忆很差。”

记忆差这个东西不会是家传的吧，他现在记忆也不好，难道是从母亲那儿遗传来的？楚吟放弃继续揪着这些家事追问下去，换了个提问方向：“异态种、就是那些会飞的拟态人是怎么回事？你也是拟态人，为什么和那些不一样，可以说话，也懂得思考，几乎和人类一样。”

“实验样品分好几类，可以说话的样品只有两个，但能够听懂人话的变异样品非常多。”

听她亲口说出“实验”之类的字眼，楚吟表情凝重地滞住了。

“我管理一部分，就会有其他人管理另一部分。今天来的那些不受我控制，”许未眠抬起头，眼里透出几分苍凉，“你来之前它们已经杀了很多人——先杀一个人，换上你们的衣服混进去；或者感染一部分人，看你们自相残杀。还有的人被它们扔进水里抛着玩。”

真恶趣味。

楚吟鸡皮疙瘩起一身。如果真这样，拟态人拿捏行刑官不是可以像把玩棋子一样容易？“可我没看出来，它们不是很简单粗暴么，哪有你说的这么聪明。”

“因为你到了，”许未眠波澜不惊，说出的话让人后背发寒，“那么做只是消磨时间，当真正的目标出现的时候，它们开始追求效率。”

“但它们没找我……”

“侦查的拟态人被我杀了，他也杀了一些。”许未眠将目光转向束琮简。

侦查？拟态人还各有各的分工吗？楚吟暗暗咂舌，终于觉出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

束琮简感应到这俩或戒备或揣测的目光，投以阴晦的回视。楚吟被他盯得浑身刺挠，正要发话，闻槊却先开口了，同时“咔擦”给枪上膛：“够久了，楚吟。你是人类，执行部一定会站在你这边，好好掂量一下拟态人的话是否可信，做决定吧。”

“他没有威胁。”许未眠突然说。

“什么？”楚吟不解。

“他的血……和姐姐一样。你在他身边，安全。”

“什么血？”

许未眠没说，退后两步。这是个自觉拉开距离的举动，看来是准备放弃了。

“回总部，我把查到的当年的事告诉你，这是我之前给你的承诺，不会失约。”闻槊没有把枪口抬起来。

这句话是最后通牒。虽然他表面上大大方方地让出了谈判空间，但实际没打算让楚吟被带走。她不敢杀楚吟，从几句话就能听出来，不能再明显了。所以如果情况一发不可收拾他不介意采取强硬手段让楚吟脱离危险——不会让子弹射歪的，再不济，医检部也是个经验丰富技术过硬的部门。

“如果我跟你离开，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呢？”楚吟轻声问她。

“去为你的母亲报仇。”许未眠没能回答第一个问题。

她一本正经又绞尽脑汁的样子有些滑稽，但是这个残缺的答案并没有让楚吟笑出来。

“什么仇。”

“杀……”许未眠似乎哽咽了，然而干涸的眼眶除了淤积残血，早已酝酿不出泪水，楚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杀？”

许未时突然沉默了。

就这样持续了数秒，期间谁也没出声。

“抱歉，那我不能走。”楚吟换回了正常的说话音量。言外之意就是拒绝了。

“为什么？”

“那你把刚才的话说完。”

“不，不该在这里说，离开，我才可以说。”

毫无道理的慌张被楚吟捕捉到，他一下子笑出来，笑得有些惨淡：“你跟他学的话术啊？”

“话……什么？”许未眠抿唇，不安地转向四周，少有露出年轻姑娘那般局促的模样。

“好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几乎吞没了楚吟，不是身累，更多的是心累，他连动一动大脑猜测她话中含义的力气都没了，“我和你不同，我回家。你走吧，”他望向闻槊，“没关系，他说话算话。”

闻槊听见了，点了一下头以示诚意，眼里的催促和威胁明显到了极点：“得到答案了，别逼我们动手。”

“别让人反悔，去试研所的日子可不好受。”楚吟惨白的嘴唇轻颤，这漫漫长夜实在太冷了，冷到人心里，“再见。”

江风吹过，闻不到原本湿润的草香，完全被窒息的血腥味盖了个严实。长时间站在这里，仿佛天地都有了颜色，红得淌血。头顶杂音渐弱，异态种消失了，直升机投下的光束慢慢汇向一个点。

“但是……千万……不要死于别人的野心。”

许未眠离开前留下最后一句话，听起来不像出自她口，其中隐约能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

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楚吟从没呼出过如此漫长的一口气息，全身仿佛被肢解了，终于，一阵晕眩后久久没能从黑暗中恢复视野，膝盖发软，整个人朝前摔了下去。

—

没摔在草地上然后狼狈滚下草坡，而是被人接住了。

膝盖一着地，他就被钝断的草茎扎清醒了，胡乱撑了一掌地面，就去包里掏盒子。

闻槊原本正扶着他，没想到这孩子魔怔似的推开——没什么力气的一推，手心脏了，还是用手背抵的，但里面的抗拒不假。他顿了顿，把手移开至触碰不到但随时可以上手扶的距离。对外界的事物感知能力变弱是感染的前兆，楚吟半个肩膀还磕在他胸口，明显使不上力，思绪也不甚清晰，靠毅力抠了几次把装清毒剂的灰盒子抠开，连掰出注射器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中有人替他取出两支安瓿瓶，掰开装进便携注射器内，把手指粗的针管交到他手里。楚吟虚握着，对了两次没能怼到臂弯里。

“你啊……”

闻槊的叹息成了压断楚吟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倏地勃然大怒，瘦削的肩头狠狠撞在闻槊身上，从咬紧的牙关中间挤出一个：“滚！”

束琮简本来还想上来看看能帮到什么，才走到边上就听到这一个石破天惊的字，吓得差点魂不附体。他自己平时都不敢这么跟闻槊说话，这小子脑子是烧糊了还是被吃了？他瞬间看向闻槊，随时准备冲上去拦——说不定总执刑官一生气就把楚吟给就地处决了。

万幸闻槊没发火，反而把人揪回来，手把手强行抓着注射器摁到正确的位置，同时冷冷地睨过来：“回去写一份详细的检讨，来我这里报告。滚。”

束琮简真没想到这个字兜了一圈最后还是送到了自己头上，不仅人带不走，回头还要被骂，不仅不能发作还必须忍气吞声，果然夹在中间最难做人。他连说个“是”的心情都没了，潦草地一鞠躬匆匆离开，刀鞘咯啷作响，上面还有一堆事等着处理，不知道拟态人清理干净了没。

—

“能听到我说话吗。”等碍事的人走了，闻槊才能把注意力放回眼下。

“能听、咳咳……”

楚吟剧烈地呛咳起来，让人担心把肺都咳出来，确认没有咳血呕血，闻槊的心就放下大半，看到背后的伤又啧了一声。斜着一条划口，足足占据整个后背那么长，最宽的地方接近一指，凝成的血块把衣服都粘住了——这么长的伤口能凝固才怪，换别人恐怕早就流血流死了。

“滚……别管我……”楚吟终于把话说全了。

闻槊表情阴沉的像岸下幽深的江水，不由分说地扣住楚吟手腕，掀开大衣把他半个人罩进来，尤其是血淋淋的后背，作战服的恒温系统失效了，在零下十几度的郊外，楚吟的手跟冰块没什么区别。安静坐了片刻，楚吟感觉自己那颗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缺氧的眩晕感退去，渐渐能分辨出远处驶来的车队远光灯和直升机搜索灯，也看清了闻槊的手套。

“你被人设计了，通讯网出了点问题，有人盗用服务器给你发了一条指令，服务器里留有记录，是机器人发送的，有人设置了程序在指定时间引你过来，看来已经谋划这件事很久了。”

楚吟惨淡地嗤出一声气音：“审查考核也……”

“那次掩盖得滴水不漏，什么也没查到。”闻槊换个了姿势席地而坐，两个人都能省点力气，让楚吟能更轻松地倚着，“你应该是最终目标，为了顺理成章抓到你，前两批队伍都是被算进去的牺牲品。执行庭内部出现了问题，牵扯较多，我不能打包票很快查出幕后主使是谁，抱歉。”

“冷……”

“你说什么？”闻槊低头，没听清细微的低喃。

“冷……”清毒剂起效了，成分导致在楚吟身上起效的速度更快、效果也比普通行刑官使用之后更强烈。没说几句就昏昏欲睡，不知道听没听进刚才的话，无意识地往闻槊的大衣里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