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张错十三岁。
那天,他第一次见到闻人听行。
老管家领着他,以及和他年纪相仿的另外四个男孩儿,一起往院里去。
他们是闻人家刚赎回来、或者说,刚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下人”。
闻人家的院子很宽敞,又很空荡。宽敞是指它面积非常大,大到能跑马;而空荡是指里头什么也没有,除去中央一棵粗壮到诡异的老藤树。
张错从雕着精细花样的院门中进去,一眼看见那老藤树,登时浑身一抖。他两条手臂快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后背冷汗直冒,眼睛怎么也不能从那老藤树上移开。
——树干少说有几米粗,枝叶茂盛,浓绿的藤条缠绕树枝,垂于地面,像一条条交错纠结,蜿蜒绵长的青蛇......
“别看了。”老管家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一把捂住张错的眼睛,“不是说过,进来以后不要乱看吗?”
张错倒一口气,等老管家收回手,他睁开眼,身上的冷意这才止住。他走在最后,观察到前面四个男孩儿都低着脑袋,没抬过头。
张错微微垂下眼睛,盯自己沾满脏泥的鞋尖。
老管家把他们领到最东边那间厢房门口,转过头对他们说:“都老实在这儿待着。”
老管家说罢,走到厢房门边,敲了三声门,后恭恭敬敬唤道:“先生,人领来了。”
老管家等了等,片刻后又敲三声门:“先生?”
“来了。”里头终于传出一声懒洋洋的答应。
随后,门被推开,厢房里走出一个男人。
那是个男人。虽长发及腰,但张错一眼就看出他是男子。
他有张阴晦俊气的脸,黛眉,高鼻梁,唇如点绛一般红。
他随意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领口松松垮垮,不周正且算了,竟有两颗扣子没扣上,露出一片白皙削薄的锁骨。
披头散发,他走路打小摆子,像喝醺了酒水,浑身一套玩世不恭的浪荡姿态。
除去他那一双眼。那是双鹰隼的眼,精明锐利,目光仿佛可以刺透这愚昧俗尘中的一切。
他,先生,慢悠悠地晃过来,朝老管家弯下眼角笑:“这就是新回家的五个?”
回家?家?
张错觉得他字眼用得奇怪,甚至十分荒谬——这里算作他们这些贱/种的家?他们配吗?
“是,先生。”而老管家这样答复。
老管家:“按先生的要求,想留一个在身边伺候,我这便都带来,让先生看看。”
“嗯。”闻人听行扫过面前的五个孩子。
都是脏兮兮的小少年,没娘亲没爹疼,可怜极了。
一贯来说,越是这样可怜,颠沛流离,吃过苦的孩子,在这乱世里大多越乖巧听话,内向生涩。
他们年纪尚小,童真与顽皮被苦难硬生生磨去,他们压抑、闭塞,对这世界充满深入肺腑的恐惧。
不过偶尔,会冒出一两只狼崽子。身上带钻头,带毛刺,生反骨。有的有幸,成个人物,但大多无幸,被乱世碾得粉碎,终于非命。
所以,前四个孩子都低着头,闻人听行并不奇怪。直到他与站在最后的张错对上视线。
闻人听行眯起眼睛,微微挑起一边眉毛。
对面的男孩没有错开眼,甚至眼珠子动也不动,就直勾勾盯着闻人听行,眼睛漆黑。
闻人听行走到张错跟前。他越走越近,张错还是一直看着他,不闪不避。
“就让他留在我这儿吧。”闻人听行说。
“啊......”老管家愣了下,犹豫片刻,过来拉开闻人听行,附在他耳边小声说,“先生不知道,这孩子是个结巴。”
“而且......”老管家面露难色,“而且,他出身不是很干净。他的生母,是白房子里的。”
白房子,那是最下等的妓/院。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张错天生有缺陷,出身又不清白,若不是先生交代过要把人全都带来看看,老管家是想直接把他安排在偏院,不让他见先生的。
实际上,老管家虽然跟了这位少当家多年,但始终摸不清他的性子。说他是个放荡不羁的人,有时候又极好面子,极喜周全,而说他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单从他自个儿不修边幅的尊容就能瞧出来,更甭说他那些古怪的兴趣和想法。
闻人听行对“白房子”三个字并没有任何反应,对张错是结巴也没一点意外。
他眨巴眼,全当老管家在他耳边崩了一枚没味儿的哑屁:“就留他了。”
老管家只得后退一步,恭敬地弯下腰。
闻人听行笑嘻嘻的,一脸不着调,他凑去张错跟前,伸出手指,想抹掉张错鼻尖上的泥:“你以后就跟我......”
“啪——”
一声脆响,张错不仅躲开了,竟还打飞了闻人听行的手。
少当家娇气,皮肤又白又嫩,挨了熊孩子一巴掌,手背立马见红。
“胆子真大!”老管家愠怒道,“还敢打先生!”
他上前一步,要把张错扯去一边教训。
“哎哎哎。”闻人听行挡到张错身前,摸摸自己手背,可怜兮兮地说,“一王八蛋屁孩子,好老头儿,你别上纲上线嘛。”
老管家、不,好老头儿:“......”
王八蛋屁孩子:“......”
闻人听行语气里的委屈和话中宽容自相矛盾,再说他那话讲的,到底是骂张错呢,还是替张错说情?总之,老管家差点把满脸的褶子给崩断喽。
闻人听行才不管老管家,趁张错不注意,快准狠地抓住张错手腕,然后二话不说,给人拖进自己厢房里,临关门时钻出一颗漂亮脑袋,再朝老管家吹哨曲儿:“好爷爷,麻烦交代下去,给弄盆洗澡水来,这小子太脏了,我给他洗洗。”
“洗澡的话,让他下去,叫下人帮忙就行,先生怎么能亲自来!”老管家一脸使不得。
闻人听行咧着嘴,朝老管家没心没肺地说:“没事,我来就行。”
然后“砰”一声关上门,谢绝沟通。
“......”老管家擦擦额头的细汗。
这时候院门走进来个小姑娘。很灵气好看的姑娘,身穿一套翠绿色旗袍,勾勒出小巧精致的形体,头扎一只麻花辫,走起路一晃一晃的。
她叫闻人晓眠,今年十七岁,是闻人听行的嫡亲,父母故去以后,在闻人听行身边长大。有这身份,院子里的人便都称她一声“大小姐”。
“大小姐。”老管家见了她,立马迎过去。
“老管家愁眉苦脸的,是先生又作了什么出圈儿的事,气着您了?”闻人晓眠笑说。
“不敢不敢......”
老管家踌躇道:“......大小姐有所不知,先生前些天说想收个贴身伺候的男孩儿,正好我带回几个孩子,就都拉来给先生瞧,可先生偏偏挑了那最不合适的,还要亲自帮他洗澡......”
闻人晓眠一听,扑哧一声乐了:“那您就吩咐,弄水去呗。”
“大小姐。”老管家面露苦相,“再怎么说,以先生的身份,这不应该。那就是个外头的野孩子......”
“你这话可别让他听了去。”闻人晓眠收敛笑容,“您是老人了,自是知道我们先生的脾气。”
闻人晓眠:“这闻人家无聊,他待着怪闷,养个孩子玩玩而已。不必大惊小怪的。”
老管家默了默,轻轻叹口气,对闻人晓眠拱拱手,转身带着剩下的四个男孩一起走了。
闻人晓眠抬眼望了会儿对面的厢房门,丢片刻神,又重新笑面盈盈,离开了院子。
厢房内,一大盆热水搬了进来。
闻人听行手里拎一条毛巾,杵在澡盆边上,朝张错抬下巴:“来吧,脱了,进去洗洗。”
张错直勾勾盯着他,没动。
闻人听行一眼相中的,正是他这眼神——一只小狼崽子。
“要我帮你脱?然后抱你进去?”闻人听行说,同时上前两步,要伸手扯张错的衣服。
张错立马后退一步,飞快脱下自己的衣服,然后钻进桶里,急得像个脱皮的小泥鳅。
闻人听行微愣,旋即笑出声来。
他舀一舀子水,往张错身上倒:“舒服吧?”
低头一看,他看见张错后背上有鞭子抽打过的痕迹,他胳膊上也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淤青。
闻人听行拖来一张凳子,坐到浴盆旁边,他指尖轻轻扫过张错后背的伤:“疼吗?谁打的你?”
张错猛一激灵,飞快转过身来,瞪着闻人听行。
“别害怕。”闻人听行笑笑,歪脑袋趴在浴盆边上,像只大号无赖,等狼来叼。
“可以告诉我吗?你叫什么名字?”闻人听行一脸无害。
张错看了闻人听行很长时间。
就在闻人听行觉得对面一定不会回答时,张错突然开口:“张错。”
“我叫、张、张错。”
和老管家说的一样,真是个小结巴。
“哪个张?哪个错?”闻人听行又问,“你识字吗?”
张错顿了顿:“弓长、张。过错、的错。”
闻人听行:“谁给你起的名字?”
张错又沉默了很久,闻人听行再舀一舀子水,浇在他肩头。
“阿娘。”张错说。
闻人听行微微抿了下唇。
一个白房子里的低/贱/妓/女,生下孩子,给他起名“错”。不难想象,张错是怎么被养大的,又是怎么被卖出去,如何辗转,挨过多少欺负。他不愿逆来顺受,他肚子里撑了杆枪,所以,他生出了小狼的眼神。
“嗯......”闻人听行沉吟片刻,换上一贯的嬉皮笑脸,随便戏谑道,“小阿错,我掐指一算,今天是个阴阳不将的好日子,你便跟了我吧。”
“从今儿起,你改名换姓,换了闻人的名字,受闻人家势力庇护,待在我身边。从此以后,谁也不敢再欺负你。”闻人听行指尖蘸上水,终于抹掉了张错鼻尖上的泥点。
抹掉泥点他发现,张错鼻尖上还生了一颗小小的黑痣。怪好看的。
闻人听行笑吟吟瞧着张错,手又痒,轻轻弹了下张错鼻尖这颗痣。
不料这熊孩子突发癔症,竟抓过闻人听行的手腕,飞快一口,咔嚓咬在他支楞的那根食指上。
“哎!”闻人听行一声痛叫,抽手一看,指腹都冒血了。
“你还真是只狼崽子啊。”闻人听行怨气地说,“待在我身边,你就这么不乐意?我会对你好的。你很讨厌我吗?”
张错拧起眉头。
历过再多苦,小孩子也心思单纯,眼睛清澈,好糊弄。他似乎是被闻人听行这一脸装模做样的委屈给迷惑住了。
张错望着那白皙手指上的红血珠,身子泡在热乎乎的洗澡水里,感觉有点心虚。
“我......”张错支吾半晌,憋红了脸吭气儿,“我、不换、不换、名字。”
闻人听行淡淡笑了下。
倔孩子。
“行。那你就还叫张错。”闻人听行点头,他凑上去,像说秘密似的,“阿错,你知道,‘错’字还有一个别的解释。”
“嗯?”张错撞进对面一双含笑的眼中,有一瞬眩晕。大概是洗澡水太热了,他泡太久,昏头。
“‘错’呢,还有打磨玉石的意思。”闻人听行说,“要我说呀,你的名字,绝对是取了这层意思的。”
张错睁大眼睛,一时间感觉心窝滚热滚热,好像呛了一口冒热气的洗澡水,烫呐,却咳不出来。
那晚闻人听行没有让张错离开,他让张错去他床上睡,自己则坐在桌边,写写画画,鼓捣一通宵。
张错起初还留心,看他在做什么,但看来看去都是些看不懂的鬼画符,最后觉得总看太尴尬,就背过身,缩床上不动唤了。
夜深,外头针落可闻。一抹红光晃过,闻人听行放下笔,轻轻推开门走出去。
门外站着闻人晓眠,小丫头一手挑一盏红灯笼,另只手端着一盘子牡丹酥:“知道你今晚要为嘉县的泉眼画阵,一定熬通宵,就给你送点吃的。”
“谢谢。”闻人听行接过牡丹酥,“没别的事了?”
“有。”闻人晓眠撇撇嘴,随后讨好地笑起来,“听老管家说你收下个小孩儿,在屋里藏一天了也没放出来,让我瞅两眼呗?”
“现在?”闻人听行摇头,“现在不行,他睡了。”
“睡了管什么?”闻人晓眠不高兴,“我就去看看嘛。看看长什么样。你打算教他巫术吧?那他也算我小师弟了。”
“胡闹。小姑娘不知羞。”闻人听行点闻人晓眠的脑袋,“你深更半夜的,要进先生卧室,成何体统?”
“体统?”闻人晓眠不屑,“这词儿配你,可真新鲜。”
“能配上你就行。”闻人听行笑笑,“他今天第一天来,认生,等过两天就会去院子里玩了,到时候你找他玩儿。”
闻人晓眠鼓腮帮子,知道今晚是见不着了,转身走人。她走了几步,忽然顿下脚。
女孩转过身,脸上没有了刚才的嬉笑活泼,在淡薄的月光下,神色反而有些伤感:“老管家说,先生要选贴身的人,除去机敏乖巧,更是什么都要看的。”
闻人晓眠:“先生为什么一定要选他?听说他出身不好,性子不好,还是个口吃。”
闻人听行还在笑:“因为他长得可爱啊。你不知道,他是个美人坯子。”
“......”闻人晓眠翻个大白眼,不想再理闻人听行了。
“进我闻人家的孩子,都愿意改名换姓,从此受我闻人家庇护。”闻人听行说,“可他不愿意。”
闻人晓眠愣了愣:“你同意了?”
闻人晓眠:“闻人家不留外姓,这不合规矩。”
“规矩?”闻人听行懒洋洋地说,“规矩算什么东西?”
闻人晓眠垂下眼,低低地问:“你就那么喜欢他啊?”
闻人听行笑盈盈:“怎么,你争宠?”
“得了吧。”闻人晓眠也笑了。
“你知道狼和羊的区别么?”
闻人听行:“养只羊,倒是可以杀了吃肉,但狼长大了,有了力量,不但能捕猎回来,还能奔跑。”
闻人听行语气淡淡的:“等他自由自在地奔跑在山上,你会有种成就感,就好像自己也自由了一样。”
“......先生......”闻人晓眠深深地看着闻人听行。
“走吧,赶紧睡觉去。”闻人听行说完,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屋内,闻人听行将手中的牡丹酥放到桌上,他走到床边,探出头,看到张错微微颤抖的睫毛。
闻人听行回到桌边坐下,拈一块牡丹酥吃掉。吃完忽然低声说:“阿错,赶紧睡吧。今晚一定有好梦。”
张错缓缓睁开眼,眼泪从右边眼角流下,顺过左边眼睛,再从左边眼梢淌去。
这时候的张错还小,先生在门外和闻人晓眠说的话他不懂。他只知道,先生给了他一个“家”。是的,“家”。
还有——先生虽怪些,却是个无比温柔的人。
直到多年后,张错长大了,他才慢慢明白——先生是个无比温柔的人——无比温柔,又无比寂寞。
他受困于“闻人”二字,仿佛身陷囹圄,命不由己。而他把他刻在心头,终了一生想要守护、满足,却永远没有办法,带他去见见那真正的、遥远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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