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晓眠话音刚落,那原本安静的泉水忽然“轰”一声大响,如同爆炸一般,顷刻间水花四溅,混于血雾之中,仿佛腥风血雨泼天而降!
闻人晓眠快步走到马旁,一把搂住马头,嘴贴着马耳,不知碎碎念了什么,那马竟没有惊躁,浑身颤抖,随后四只蹄子一软,趴地上去。
“轰——”
又一声巨响。
闻人晓眠额头渗出汗珠,紧盯泉水那边。
马车里的张错更不好过。
他已被震得浑身动弹不得,僵在原处,一半是没办法放下帘子缩回去,另一半是不想——他想看,想看闻人家到底哪里不一样,想看他的先生究竟是位什么人物。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张错狠狠咬了口舌尖,血腥味刺激神经,他强撑着瞪大眼睛,心脏如同乱鼓一般狂跳。
他看见一条巨大的青黑色蟒蛇,从泉水里蹦了出来!
那蟒蛇大到张错一时间无法形容,他只知道自己的视线就要被它挣裂,他被它吓得大脑空白,几乎忘记自己在哪。
大蟒蛇笨重的身子在半空要死不活地扭过一圈,又“轰”一声巨响掉回水中,泉水激烈震荡,排起阵阵轰鸣大浪,与此同时,又传来凶兽歇斯底里的嘶吼声。
这声音凄惨无比,震彻云霄。
张错不敢相信一条蟒蛇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挣命怒吼,就像一张血盆大口,凶残地撕咬人的身体,逼听到的人痛不欲生。
张错身体一晃,脑袋“咣”一下磕在马车上,他耐不住用手压着胸口,他知道他就要晕过去了。
视线里几乎看不到东西,只有混乱的水花,那刺激的叫喊声半刻不停,张错全身上下抽痛不止,他攥紧胸口的衣服,难过地下意识低念:“......先生......先生......”
“吼!——”
蟒蛇发出一声更为剧烈的嘶吼,随后它的头如重石一般,砸落在岸边,半浮于水面!
它原本搅动汹涌水浪的尾巴突然安静下来,不动了。
泉水慢慢恢复平静。
张错的耳朵被镇得嗡嗡作响,头晕目眩中,透过那血雾,他用力眨眼睛,恍惚看到泉水中的巨蟒在痛苦地抽搐。
眼睛一动,张错又看见泉水里走出来一个人......那是......
张错瞳孔放大,神智清醒过大半——他看到先生,是先生!先生正浑身血水地走出来......
——
闻人听行身上的白衫已血红斑驳,他长发披散,乱发沾黏血水糊了满脸。
他看向不远处半浮在水面上的鬼藤龙蟒,双腿在水里,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路过鬼藤龙蟒时收回视线,眼皮也不眨一下,高抬起一条腿,把那死气沉沉的蛇头当绊脚石,一脚跺上去。
鬼藤龙蟒一声没响,被他一脚踩沉下去。
抹开贴在脸上的头发,闻人听行上岸,又抹了把脸上的血水。
“先生!”老管家连跑带颠地迎过来,急切的姿势瞧着有点好笑,大笨篓子似的。
于是闻人听行就笑了一声,答应道:“哎。”
“哎呦,先生!”
说来怕被嘲笑,老管家侍奉闻人家五十多年,加上闻人听行,已伺候了三代家主。
先家主和闻人听行的亲爹都未曾有过这般胆大妄为的举动,只有面前这位活祖宗,没个铜心铁肺的,怕是跟不了几年,他这把老骨头,早晚得被吓散咯。
“这这这......”老管家掏出一方绢帕,赶紧递给闻人听行,他紧盯闻人听行惨白的脸,“先生还好?”
“没事。”闻人听行接过绢帕,侧过头,呸出一口血唾沫。
老管家见状,忧心道:“先生怎么能这样胡来啊!”
闻人听行:“等了太久,等烦了。既然你的朱雀笔不能把它逼出来,那我就亲自下去抓它呗。”
闻人听行顺口气,咧嘴笑笑:“也不能说是胡来,再等下去,一旦你的阵破了,这事情可就没这么好收场了。”
闻人听行看向马车,把绢帕随手塞回给老管家,交代了句“你先在这守着”,然后拔腿往马车那边去。
他是直奔张错去的,临马车前,先被闻人晓眠拦了一把。
“你......”闻人晓眠眼圈有点红,“......受伤了吗?”
“没关系。”闻人听行看了晓眠一眼,擦过她肩膀时拍了下她脑袋,“回去再说。”
闻人晓眠转过头,一眼看到闻人听行的后背,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慢慢用手捂住了嘴。
闻人听行越靠近马车,眉头就皱得越紧,尤其当他看见张错没有丁点血色的脸——他突然后悔心一软把张错带来。
说到底,这一趟不是个好差事,他是烦这一路枯燥,阿错一开口,他就把人给带上了。是他想带阿错陪他。是他想罢了。
闻人听行没有作声,仔细看了张错一会儿,然后微微弯腰,一手撑住马车,另只手摩挲张错的脸——冰凉的,指定吓坏了。
“不听话?”闻人听行挑起一边眉毛,注视张错的眼睛。
张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眨眼,确定自己还清醒着——当然清醒着,他那心脏还在剧烈跳动,跳得好像要去赶死。
终于,张错感受到先生手掌的温度,湿热的温度,像血。他闻到了血腥味道。
张错不太清楚自己那痛苦的喉咙在说什么:“没有、不听。”
张错:“我、我没、没、没下车。”
闻人听行垂落眼皮,声音很低:“顶嘴?”
张错耳朵一动,仿佛第一次获得听觉,这一刻觉得浑身都是软的,晕眩感尚未褪去,他真想一头栽进先生怀里。
他还没来得及栽。
闻人听行伸出右手食指,在张错额头上飞快画了一道符。然后他手指抵住张错额头,停顿片刻,又弹一下张错鼻尖上的黑痣。
张错低下脑袋,已然说不出话来,他脱力地靠在马车边上,视线天旋地转。
闻人听行转身离开,和车外的闻人晓眠说:“快去看看他。”
说罢,重新回去岸边。
岸边,望了眼平静的水面,闻人听行看向老管家:“一点动静再没有?”
“没有。”老管家应道。
“知道了。”闻人听行走近泉水蹲下,曲起食指,敲了敲地面,颇有些愠怒地低喝,“赶紧给我滚上来。”
随着他声音落下,水面泛起微波,波纹越发扩散,鬼藤龙蟒的脑袋慢慢浮了上来。
它似乎是害怕,磨蹭很久,才蹿来闻人听行跟前。
老管家立即举起手中的朱雀笔,就要对着鬼藤龙蟒那双幽绿色的竖瞳扫下去。
“别。”闻人听行抬手挡住,“用不着。”
“先生不准备杀它?”老管家惊讶地问。
“你听听,你是不是脑子转不快。你这不是废话么。”闻人听行说,“我要杀它,还轮得到它上岸来,见这天光?”
“那先生是准备......”
“鬼藤龙蟒,依附于千年藤树而生,这畜生没有藤树可依,无家可归,缺了精气,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容易降服他。”闻人听行意有所指,“我记得,咱家院子里养的那棵老藤树,虽然没成精,但也有个上千年了吧?”
闻人听行语出惊人,活活噎了老管家一记,老管家瞪眼:“先生难道是想......准备把它给......”
闻人听行很愉快地笑了,赖赖地说:“鬼藤龙蟒,做闻人家的守门巫鬼,我觉得挺有排面的。”
闻人听行吓唬完人,不忘喂一颗定心丸:“放心,如果它敢造次,我杀了它。”
老管家目瞪口呆,着实没话可讲。
闻人听行也没想等老管家回话,他说完便利落地伸出手,从老管家腰间拔出一把小刀——那小刀通体泛血光,是瑰金做的,瑰金赋上巫咒,专门对付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闻人听行用刀子划破手腕,大大方方朝鬼藤龙蟒递出去。
闻人听行:“以后你就替我闻人家守门,谁敢乱闯,给你塞牙缝。”
鬼藤龙蟒很听话地靠近闻人听行,长长的蛇信吐出来,信尖舔走他腕上的血。
闻人听行用泉水洗干净手腕,翻手一看,手腕处多出一处印记——一条盘曲的小蛇,鲜红色的,指甲盖大小。
“行了,血契已经立下,你就是我的巫鬼。”闻人听行一只手心舀一把水,故意泼到鬼藤龙蟒那瘆人的幽绿大招子上,“你输的心服口服,以后要乖乖听话。”
鬼藤龙蟒发出一股古怪的叫声,然后沉进水里去了。
闻人听行离开后,张错被闻人晓眠推进马车里,他不清楚过去多久,直到鼻尖闻见一股清淡的香气,他才真正清醒过来。
“怎么样?还晕不晕?”闻人晓眠收回杵在张错鼻子下的小白瓶,盖上盖子,“都说了让你别看,非要看。好奇害死猫不知道?”
张错顿了顿,摇摇头,没说话。
闻人晓眠瞪他:“摇头是什么意思啊?晕还是不晕啊?”
“行了,你出去吧,我来看看。”马车车帘被拉开,闻人听行上了车。
闻人晓眠看过闻人听行一眼:“行吧。”
闻人晓眠下车,车上只剩下张错和闻人听行。
“怎么样?”闻人听行来到张错跟前,他犹豫片刻,又后退一步,坐得离张错稍有点远。
“还难受吗?”闻人听行又问。
“不难受。”张错说,他咬了咬牙,竟主动挪屁股,坐去闻人听行身边贴着。
闻人听行挺意外他会凑过来:“我身上不干净,全是血水。而且......”
闻人听行浅浅吸一口气:“你不怕?刚才你都看见......”
“先生。”张错罕见地打断闻人听行说话,“先生、我、我......”
闻人听行的眼神黯下来:“阿错,回答我,你怕了吗?”
张错一愣。
张错的黑眼睛很安静:“不怕。”
他说:“我不、不怕。”
闻人听行闭上眼,忽得全身上下都松泛了。
他也不顾自己衣服干不干净了,赖皮一般靠到张错身上,淡淡道:“那阿错借我靠一会儿,我有点累。”
闻人听行突然靠过来,张错一阵手足无措,慌乱里下意识把人揽住:“先......”
张错心头猛地一咯噔——他摸到先生背上湿热一片——
视线向下,张错发现先生的衣裤上全是血,就连鞋子也浸了新红的血,——这血是热的,是新的,先生受伤了,他还在流血!
“先生、你、你、你......”张错一着急,更说不好话,“你在、在、在流......流血、你、你受伤......”
“嘘,别吵吵。”闻人听行小声说,“小伤没关系,一会儿就不流血了,回去再上点药就好。”
闻人听行没听到张错回话,但他听见了张错吸鼻子的声音。
闻人听行贴着张错颈边问:“你是不是哭了?”
闻人听行:“问你话呢。”
“......没。”张错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把人抱紧了。
……
回到旅馆,闻人晓眠赶紧替闻人听行处理伤口,张错和老管家站在门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她出来。
“大小姐,先生没事吧?”老管家上前询问。
闻人晓眠面色不虞,凉飕飕地说:“祸害遗千年,他能有什么事。”
“让你给做牡丹酥。”闻人晓眠朝老管家谇,完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走了。
老管家松了口气,知道大小姐虽然气上了火,但先生是没事的,于是心里石头落地,安心去后厨做牡丹酥。
闻人晓眠和老管家都走了,张错一个人在门口干杵了会儿,放空半晌,才推门进屋。
先生背上有伤,所以现在是趴在床上的。他侧脸抵在枕头上,漆黑的头发柔软垂下,闭着眼,呼吸沉稳。
张错走到先生床边,猫下身子。他凑近看了先生一眼,突然很荒唐地想把自己蜷巴蜷巴塞进先生枕头缝里。
他真有病。荒唐病。
先生睡着了,漆黑的睫毛微微卷翘,一动不动。张错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先生,老管家、说、说、闻人家、是、巫。”张错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这就是、闻人家、不一、不一样的、地方吧?”
张错安静了会儿,又说:“我不怕。”
张错抿抿干燥的嘴唇:“先生,你、你教我、巫术吧。我笨,我、我能、学会吗?”
闻人听行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张错这才明白,自己昨夜扬言说以后要“保护先生”是何种“雄心壮志”。他就是个傻子。
傻子又发了会儿呆,然后悄悄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张错要推门出去时,身后突然传来闻人听行懒散的声音。
闻人听行:“你和老管家学功夫吧,身上的功夫,刀、枪、拳脚。”
闻人听行:“别看老管家年纪大了,他可是一把好手。”
张错回过头,见闻人听行还趴在那里,眼睛也没睁开,像是刚才没说过话似的。
张错心里有股子别劲儿,捏得他难受。他没什么底气地多了句嘴:“那、巫术呢?”
“学功夫。”闻人听行声音大了些,“老管家,听见了吗?教他。”
“是。”门外立即传来老管家的应声。
张错回过脸,把门打开,和站在门口的老管家面对面。
闻人听行甚至不避讳张错,紧跟着又说:“巫族的事,不要和阿错多说。”
这句话,明确地掐死了张错心里那股别劲儿。心里空落了,一下子空落了。
闻人听行睁开眼睛,脸上露出平时那样的笑:“阿错,把牡丹酥拿来,我饿了。”
张错垂下眼,接过老管家手里的牡丹酥:“......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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