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那个春天之后, 谢斯白忽然像变了个人。
班主任以为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忽然就转性了,开始好好学习了, 课堂上也老拿他开玩笑举例子。
他的成绩进步很快, 当然,那是因为可提升幅度很大。
开始会有不少目光落到他身上, 是因他突然开始好好听课, 做笔记,晚自习刷一整晚的题, 这些改变的行为。
那些目光,是学生时代所有人都会有的,对成绩好的学神的钦佩。
毕竟谢斯白的进步,几乎是指数函数趋势增长的。
他本人没什么多大的反应,只是偶尔, 也会在那些目光里, 看一看, 有没有她。
贾子京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 很多人,都是这么以为。
但谢斯白所有的大型考试, 从来没有好好考过。
老师以为他是大考掉链子型的学生, 专门给他做了好几次心理建设。
谢斯白没说过真实原因。
他们这一届升高三时,七中的住宿楼建好可以住了,谢斯白交了申请表。
他可以将见到艾如芬的次数降到最小。
只要学校准许留宿, 连周末他都可以不回去。
但这样, 对于他和艾如芬之间关系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善。
舍友们每周一来,都要谈论,一周没见到爸妈, 刚回去有多被当宝贝宠着。
他不是。
与艾如芬长时间不见,再碰到,换来的不是缓和。
而是翻腾数倍的憎恶。
他有时候会觉得,艾如芬恨他的眼神,像是隔着他,在看某个人。
谢斯白只以为是那个抛弃了她的男人。
他与秦黛,似乎也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同班同学。
还是那种,隔得最远的,基本上没有交流的同学。
他有时候,会把那些在琴房收到的纸条拿出来看看。
好像那才是真的灵丹妙药。
可是,它们无法根治他的病。
-
那一年,谢斯白开始扔掉了烟。
开始好好学习。
他不是想去当一个好孩子。
只是想,做一些改变。
天台那次,他偷听到她和她朋友的谈话。
她说,谁都不能让你放弃,除了你自己。
谢斯白忽然明白,在此之前,他们的确不是同路人。
他是真的选择放弃过自己的人生,放弃挣扎,放弃改变,自愿沉沦,陷进泥潭里。
她在阳光下。
而他一直沉于不见天日的泥潭。
哪怕再过百年,依然不会是同一路人。
他试过那么多次,次次被现实击溃。
他想过,算了吧,就这样吧。于是放弃幻想,甘愿坠落泥潭。
但,谢斯白忽然想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往有光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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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的3月,秦黛去参加了艺考。
她的成绩很好。
考了几所舞蹈及艺术院校,专业课均为第一。
她是天生的舞者,本该为舞蹈而生。
谢斯白没有想到,艺考结束后,再在班里看见她时,是她要离开七中。
他是从班上同学的口中,才得知秦黛今天是最后一次来学校的事。
那一天,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秦黛。
她在哪儿,他的注意力就落在哪儿。
以至于老师见他分神,叫起来回答问题,他都不知道是哪一页哪道题。
那天是个周五。
最后一节课铃响,被题海折磨了一整周的高三生们,像飞鸟似的张开翅膀逃离学校。
正好那天,他们的座位,一个在教室这头,一个在那头。
余光里,秦黛站起来,她手里拿着要走之前送给老师的小礼物,大概是要去办公室辞别。
那一刻,窗外有灿烂的日落,云是橘子色的棉花糖,有光透下来,落到人间。
西沉的红日,是一首离别的诗。
指间转动的笔掉落在地。
谢斯白视线一顿,他看见班长朝她笑着走过去,帮她抱起来那些礼物,一齐往办公楼走去。
他们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衬衫校服。
谢斯白觉得刺眼。
可是固执地,没有收回目光。
他只是坐着,在无人知晓的背后,看着那一对人影,渐渐从教室前门离开。
喉结滑动,谢斯白眼睛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片刻,等什么都看不见了,视线的中心才移开,去看窗外的晚霞。
好一会儿,他起身离开教室。
谢斯白找贾子京,要了支已经很久都没有抽过的烟。
他去了修远楼,上了天台。
那是他的高中,最后一次从修远楼的天台上,看津南的黄昏。
好久才回到教室。
谢斯白没想到秦黛还没走。
她似乎要去柜子里拿东西,书包已经整理好了,抱上柜子里的书,便要彻底离开。
他是从教室前门踏进去的。
大概是脚步声太轻,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没有回头。
她抬手扎马尾。
天边残存着最后的晚霞余晖。
浅金色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那么恰好的,落到了她因抬着胳膊,而露出的白皙细腰上。
谢斯白记录下那张照片时,并没有浪荡的旖旎心思。
他只是在想,他们大概很久都不会再见。
按下手机相机的快门,都是下意识的举动。
只是想要,留下一张可以真实地看见的,不用可怜地,只能用缥缈的回忆去思念。
但他一定会再见到她。
或许需要很久。
可没关系,他愿意等待。
那天,她祝他前程似锦。
谢斯白想,等他变得好一些,起码比现在好,考一个好学校,再去见她。
他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期望离开泥潭,成为一个干净的谢斯白。
他在努力地,去走一条尽头有光的路。
或许可以等来,靠近月亮的机会。
那时候,他不知道,靠近月亮的这条路,会前所未有的漫长。
从修远楼天台上那一眼心动时,或许已经注定了,路漫漫其修远兮。
-
2015年的夏天。
谢斯白得知了自己的身世真相。
在某个周五放学后,他在校门口被一辆车堵住去路。
车上下来个女人。
在还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谢斯白就已经怔住。
因为他和眼前这个中年女子,相貌过分地相似。
谢斯白有好久没有去七中。
在那之后,他也几乎没有再见到艾如芬。
他被带回了安北。
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他有了一个爷爷,父母,还多出来个妹妹。
第一天被谢蕙芝带着到紫云别苑时,谢斯白难以置信,眼前这个几乎可以被称为庄园的房子,连主屋前的草坪,都大得可以当半个球场。
谢蕙芝说,我们回家了。
谢苑溪从房子里跑出来,众人忧心忡忡地喊,叫她慢点。
小姑娘到他面前,睁着一双与他十分相似的大眼睛,看他好半天,眨啊眨,笑着问:“妈妈说要把哥哥带回家,你是我哥哥吗?”
再次回到津南,是在高考前夕。
高岐说艾如芬精神状况不稳定,趁回去参加高考,希望谢斯白可以去看看她。
他说,是艾如芬传达了这个想法。
他说,毕竟她养了你这么多年。
谢斯白没有想过艾如芬还会想找他。
那么多年了,艾如芬从未对他表现出一分一毫的感情。
又怎么会在他离开不到一个月时,还会想他?
但谢斯白还是回去了一次。
那天艾如芬的态度意外的好。
他不知道的是,艾如芬的精神状况不稳定,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因为高令羲不肯认她,多次情绪崩溃,最后竟然尝试自杀。
那一天,她的恨转移到了谢斯白身上。
她是个疯子。
在医院醒来的那个下午,谢斯白的心是空荡的。
谢蕙芝守在病房门外,等他醒来,满目担忧地走进来,告诉他,没关系,等回了安北,会安排他再读一年高三。
谢斯白没什么表情,他的脸色苍白,像一张没有色彩的纸。
他提出一个人去走走。
谢蕙芝不放心,但知道如今儿子和她还没多少感情,也看得出来,儿子情绪前所未有地低沉。
她不想表现得像个严肃的母亲,纵容地叫了个司机开车送他。
谢斯白去了七中校门外,他没有下车,只是坐在后排看着榕树边的教学楼。
他打听到了秦黛高考的考场,又令司机开去那所学校。
抵达时,最后一门英语考试刚好结束。
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们,像飞鸟逃出笼子,他们笑着,跑着,闹着,从缓慢开启的大门内跑出来。
他们的中学时代,在高考最后一门考试铃声中,缓缓拉上了帷幕。
谢斯白下了车,没叫司机跟着。
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压得很低,挡住了不太好的脸色。
他撕掉右手手背上,输液后留下的医用胶布
他远远地,盯着校门口的位置。
好一会儿,秦黛混在人群中走出来。
身旁还有位朋友。
和周围那些或欢笑或因没考好的愁容相比,她的神色很淡,但能看出,她应该考得不错,偶尔回答她朋友的话时,也会露出一丝浅笑。
她出了校门,往左拐。
很快,身影随着人流,从他视野中消失不见。
那是真正意义上,在高中阶段,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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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津南前,谢斯白一人去了春山巷。
巷子深处,有一家不为人知的私人博物馆。
他把那些“信纸”寄存在那里的时光机里。
十年之后,若是无人领取,那封信会自动被投入信箱,随机寄往世界任意一处海边。
装入漂流瓶,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流浪。
或许会被人捡到,或许永远永远,不会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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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谢斯白没有去复读。
高令羲依然在谢家,只是改了姓。
他十六岁时,便考入了伯克利音乐学院,十八岁,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少年大提琴家。
谢斯白很久都没有碰过钢琴了。
他总算明白,小时候第一次见到钢琴,听见黑白琴键在指尖按压下发出的美妙音乐声时,心头莫名的冲动来自于何处。
但他的父母已经有了一个音乐家儿子。
他能看出来,他的父母,包括爷爷,都很喜欢高令羲。
谢斯白从没有向任何人承认过,但他自己知道——
那时候的高令羲,是他从前很想成为的那类人。
阳春白雪,天之骄子。
他常常能从高岐的眼里,看出对他这个亲生儿子的嫌弃。
谢斯白知道,他们和高令羲,才是相处了十八年的家人。
血缘是人类社会行为添加的纽带。
共同度过的岁岁年年,才是感情滋生的土壤。
谢斯白没有选择复读。
他去入伍参了军,做了一个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的决定。
但也因此,一年甚至没有几天的假期。
原本与家人不亲密的关系,似乎因此更淡下来。
但那是谢斯白过得无比充实的几年。
他训练比谁都认真,每一天都会比同时进入的新兵多练一个小时。他成为了最优秀的军人,而后第三年,经过层层选拔,得到机会,进入了特战队。
曾经拍下的那张照片,他打印了一张。
压在宿舍的枕头下,藏了很久。
魔怔地在无数个深夜里,借着窗外的月光,将它拿出来,看了又看。
打架那回,是因为他训练完回来,发现枕头下的照片,被一位室友不知道怎么找了出来。
谢斯白推门进去时,那人在对着那张照片亵渎她。
谢斯白将那人打得在医务室住了半个月。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犯纪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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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谢斯白进部队的第三年,终于有了个还算长的假期,一周的时间。
他回了安北。
那是个寒冷萧索的冬天。
不在节日期间,学校没有放假。
他知道,秦黛去了安北的舞蹈学院。这其实已经足够,古典舞系每一年就那么些人,而她只可能在那些人之中。
她参加了很多比赛,拿了桃李杯和荷花奖。谢斯白在可以拿到手机的时候,其实看过不少。
那些视频和照片,他反反复复地看,数不清多少次。
她像是一颗在他心底扎了根发了芽的种子。
在流逝的时光里,长成了参天大树。等他意识到已经深陷其中时,已经无法移除。
谢斯白去过几次舞蹈学院门口。
他进不去,便只在校门外看几眼。
去第三次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人。
秦黛已经大三,她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她穿着到小腿的羽绒服,大概是很不适应安北的气候,比别人裹得更多。
她在校门口推着三轮车卖红薯的小摊前,买了一只香喷喷的烤红薯。
捧在掌心里暖手,接了个电话,大概是有很紧急的事情,连红薯都来不及吃,刷一下校园卡,很快进了校门。
谢斯白没有来得及和她说一个字。
再次回来,是在秦黛大四那年。
他特意将假期攒到了毕业季。
他找了舞蹈学院的学生,想办法请对方带他进了校门。
那天是古典舞系的毕业汇报演出。
谢斯白悄无声息地进入大礼堂,在最后一排落座。
那一群人登台时,他第一眼,便发现了秦黛。
也是那一天,他没有想到,会撞见一场盛大的告白。
他看见了捧着花的魏清济。
以及那人坚定地,朝秦黛走去的步伐。
谢斯白没有看完那场表白。
他离开了大礼堂,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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