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新帝继位,内造府按照上面发下来的图纸整整翻修了三个月。因战乱而空旷多年的明政殿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主人。令人眼前一亮的新装潢听说是陛下和皇后两人亲自安排布置的,宫里有幸见过的人无一不啧啧称奇。连带着陛下和皇后之间羡煞旁人的感情同时也传遍了整个京城。据说数日前新皇登基,册封皇后,两人并肩站在城楼上,接受百官朝拜。陛下少年英雄,成熟稳重;皇后气质华贵,端庄秀丽。两人站在一起,真真当得上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帝后和睦,就连百姓都为此开心,大街小巷,处处洋溢着喜庆与祝福,甚至温暖了三月里尚寒的夜。前朝的黑暗与恐怖似乎在新人入住的那一刻便不复存在,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而又祥和
而此刻,灯火通明的明政殿里,那象征着绝对王权的威严的龙椅上的,正坐着一个如梨花般美好的人。
西戎族最最狂傲的首领曾喝醉酒后说过:“中原皇帝沉迷酒色。国家没管好,倒是生出了不少长得好看的儿女。尤其是那个老五,听说长地好看地像个姑娘。”后来,直到传说中的五皇子拿着长剑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那人才明白,长得好看的人未必就要像姑娘那般温顺平和。
其实之从表面上来看的话,是辨别不出这个人的年龄的。他长了张少年的脸,却有着长期岁月的积淀下才能形成的气质:
他的肌肤如雪中梨瓣,却带着掩盖不住的倦色;他的眼眸如蕊中凝露,但掩盖不住深处的锋芒;他的长发如墨染梨香,外束着最高不可及的金冠;他的手指如玉雕梨枝,执笔写下的文字执掌着天下的生死。他端正地坐在那把最最尊贵的椅子上,时而双眼发亮,时而长眉微颦。然而无论喜怒,他都像个独立于世间的人,筑起万丈围墙,容不下别人靠近或是打扰。
然而,偏偏有一只手搭在了那个男子的肩上。那只手白皙如羊脂,衬的金色的甲套熠熠生辉。
就在那双手搭上的一瞬间,那男子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明显的温柔,仿佛万丈围墙在瞬间消失不见。
男子视线仍落在奏折上,空闲的手却搭在了那手上面。女子的手柔若无骨,男子的手指节分明,远远看上去,竟是那么般配。
“这么晚了,还不睡么?”男子的声音很温柔,很好听,像是山间清泉飞溅敲打玉石。
女子长地极美,笑起来倾国倾城,只是眉眼之间更多的是端庄和持重,一颦一笑都把持地分毫不差,然而细细看去,终归是属于女子的柔情占了大半,她轻声道“本来臣妾的确是要就寝的,但听宫人说明政殿的灯还亮着,就想着陛下又是在连夜批折子,便赶来看看。”
闻言,男子终于抬起头,眼中含笑地望向那女子“我登基不久,事情本就多,前朝事务又尚有些尾巴未曾处理干净,忙碌些也是正常。若是明政殿的灯夜夜不熄,你难不成要夜夜都来看看?”他笑了笑,声音中带着还不掩饰的关心:“不过今日你是劝不住我了,这里还有许多的事情没处理完,你不必像从前那样等我,身体为重,今夜快回去睡吧。”
“臣妾知道今日拦不住陛下,只是陛下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就莫要因着国事累着自己。”女子将手边的茶盏递了过去“艾茶清热去火,臣妾熬了许久,虽尚未入夏,但陛下用着,解解乏也是好的。”
男子笑着接了过来,低声说了什么,女子脸上一红,原本端庄持重的脸上露出羞涩的表情,半嗔半怪的低声说道“你贯会胡言的。”男子笑着拉了她的手,温言像是在轻哄着,女子脸上这才慢慢露出释怀的笑意,然而绯红的脸仍似桃花般艳丽。
“若是睡不着,便从我的书房里再拿些书过去,想必之前给你的你都尽数看完了。”
“臣妾身为皇后,只顾看书,不务正业,这样是不对的。”
“我喜欢你这样。”
屋顶上传来细微的瓦片移动的声响,却又瞬间吹散在风中,一动一静,来去之快,就像是一场幻觉。
过了一会儿,男子拉着她起身走向门口,两人毫不顾忌的说说笑笑。明明是大周朝最尊贵的两个人,但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平常的夫妻。
女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大殿上,男子却仍伫立在门口,似是在用牵挂不舍的目光相送。
“来人,把门关上。”
内侍手脚快且动作轻,随着大门无声地关闭,偌大的殿里再次陷入沉默,男子负手伫立在原地,仍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然而心思却已飘到了宫殿之外。宫殿之外,风在轻吹,月出浮云,花香若有若现。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转过身来,无奈地轻叹出声“小星,你还不肯下来么?”
话音落下的那一秒,练流星已经站在了大殿之中。一袭黑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的痕迹。尤其是双唇,几日未曾进水,裂开了数个口子。然而那双眸子依旧明亮如星,带着清亮的光芒,直直地射向面前龙袍加身的男子。明明熟悉之至此时看起来却又这般陌生,比如此刻,从他的脸上再也找不出来刚刚对着夏侯容浅笑低哄的痕迹,面对着练流星,他的表情平静到无情。
两人对视着皆是不说话,沉默在一时间蔓延开来。香炉里的香气也渐渐淡了下去。
莫心怀又是无奈的一叹,声音轻柔地像是害怕会吹散面前的云“你一向直爽阔达,有话一定要说出来才肯罢休。可今日若我不开口,你是要在这个寒夜里,在屋顶上趴一夜吗?”说话间,他的目光终于恢复力量以往的温柔可亲。
只是此时练流星对着这双自己肖想了数月的熟悉的眼睛,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安心。
毕竟,她原本以为着这双眼睛只会在望向她时才会带着那酥到人骨子里的温柔,也以为陪在他身边夜夜奋斗的只会是自己。为此,练流星还狠狠地骄傲了一阵,毕竟除了她,还有那个女子有这等体力点灯熬油地熬着,可事实上,人家根本不会让他心爱的女子累着,他会温声哄心上人去睡觉,允许她“不务正业”,喝下他原本最讨厌的,她怎么劝都绝不碰一口的艾茶...
呵,原来一直都是自己弄错了,这才是对待心上人该有的姿态。饶是练流星一路过来有多么的不信,自欺欺人地给莫心怀找了多少个理由,此时也都随着那准备好的质问被抛到了脑后。
练流星从没觉得自己脑中如此地清明过,其实自始至终,莫心怀都没对自己动过情吧。不,平心而论,或许是有的,毕竟皇后的位置不可能只是为了报恩就毫不犹豫地许出去,只是这点情谊,在他遇到自己的心上人后变得屁都不是。这个人早晚都会来的,早一点总比晚一点好,现在自己这样总比嫁给他后他中途顿悟,两个人两相生厌最终再让他把自己废了的好。
尽管在尽可能地想地通透了,练流星仍然感觉,她右胸处,有什么东西狠狠地颤动了一下。连带着这几日积攒的数以千计的伤口,血流如注。握着马鞭手渐渐用力,开口时,声音中却浸满了讽刺“听起来,倒真像你很了解我,很关心我的样子似的。可惜,装得再好,也只是听起来像而已。”
莫心怀依旧站在原地,对她话中的讽刺置若罔闻,而是道:“小星,你一声不吭的就离开了京城,可曾想过我会很担心你?”
“担心?你坐拥江山美人于怀中,功成名就,好不得意,这时候你关心我这个被利用完的人做什么?不对,貌似你真的可能会担心,毕竟你的囚徒消失了,你很着急吧。”“小星!”练流星这话说的太过无情,眼中的冷漠和疏离又是这般地明显,他从未见过练流星如此陌生又冰冷的神色,就好像从未认识他一般,尽管他之前做了无数的准备,可一旦听到这话,对上这双眼睛,他的心还是慌地不成样子,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解释,“你闭嘴!”然而他刚刚开口,练流星便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低吼将莫心怀的话生生打断。
练流星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或许有什么苦衷,但她此刻任性地不想听到任何的解释。曾经的誓言有多美好,如今的仇恨就有多深邃;曾经的相信有多坚固,如今眼前的世界就有多绝望。
她亦曾遭受过背叛和欺骗,但如今这两样被莫心怀亲手加注到她身上,对她来讲,这就是痛彻心扉。
在听到这句话时,莫心怀眼中原本满是痛楚,然而在他望向大殿中央燃起的香炉后,他突然在一瞬间就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只余下宽袍大袖中的手在谁也看不见的角度紧握成拳。
“小星,下令封锁你消息的确是我,可这并非是我本意。那时你晕倒在战场上,南宫寻到你时你已经奄奄一息,我找了全天下的明医拼尽全力才抢回你一条命。我将你安放在小园里,是希望你能安心养伤,大夫叮嘱过你养伤期间最好不要有大喜大悲,所以我才封锁了你的消息,避免有什么刺激到你。我原本是想等到你身体恢复,我再将事情慢慢的告诉你,再慢慢地补偿你的。”
听了这话…那听了那数日赶路,未曾进水的唇竟缓缓扯出笑意,她笑他的不懂,笑他的自私,笑他到现在都在欺骗自己。至亲之人,数年之约,少女韶华...这些逝去的再也无法挽回的东西,他用什么补偿?
练流星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邙山一战,我昏倒在战场上,这本是天意,可你却故意给我下药,延长了我昏睡的时间,不让我出现在天下人人和练家军的眼中。你机关算尽,不过是为了把我囚在京城,借我镇住那些不满你登基的人。因为一个病重昏迷的将军对他们构成不了威胁,但我若是安然无恙,我和我的练家军便会是你背后最大的支撑。不但如此,你还断绝我与外界的联系,让我以为自己只昏睡了三天,生生斩断了我所有的权利与自由。因为你,我变成了个瘸子,瞎子,傻子!因为你,我误了时间,千里奔回也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莫心怀,你知不知道,你洞房花烛之夜,就是我爷爷归天之时!”
越往后,她越支撑不住,到最后竟是生生吼了出来,生生诘问,字字带血,浸满了这些日子的心酸苦楚,委屈自责。像是锋利的刀子,将形同陌路的二人割的具是鲜血淋淋。
莫心怀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他深知练绝尘对练流星的重要性,,也知道仅仅是这一条便足以斩断他们之间所有的情谊,但他还是做了,不但做了,直到现在,他竟然还因着练流星先前那一句“美人”带了些旁的念头,“小星,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要怪我的吗?”话一说出来,莫心怀自己都在暗处扯出一抹苦笑。
“没有了。”练流星脸上苦笑更深,带着看透一切的痛楚的了然。“当初是我自己傻。乱世时征战天下我是最好的剑,可谁会在太平年代将一把剑放在枕边,拥剑入怀?我当初不明白此事,竟然会幻想着大事既成后你会娶我。”
果然如此。半饷后,莫心怀才干巴巴地说道:“我对不起你。”顿了顿,又补道:“这是我欠你的。”
“你听好了,我练家儿女,断没有跟在人背后追要报酬的,即是如此,那些年跟随的情谊便当是死在了邙山,你我之间的帐一笔勾销,连着你我的回忆与约定,一同葬在了过去。前尘种种,皆不必再提。我今日来,只是要来问你一句。”练流星一字一句得说:“我爷爷可是你杀的?”
莫心怀狠狠地吃了一惊“小星,你...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怎么可能会杀练老将军?他不是病逝的吗?你这么说,难道有人要害他?”
练流星其实也只是胡乱一猜,甚至连一成把握都没有。爷爷的确是病逝,没有半点疑惑之处,只是这时机对莫心怀好地不能再好,她还是想亲口听他说一句。
“好,既然你说不是,那我便信你。我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从此以后,我练家之事不牢你费心,你我更不必再见面了。”
“小星!”莫心怀不受控制般地出声阻止。她竟这么心狠?不听他解释,不给他机会,直接否定了他的承诺,更无视了自己的付出,她这样,竟是不顾一切也要把他从她生命中剔除去吗?
可是练流星的目光是那么清楚,清楚地痛苦,清楚地坚决,誓要斩断他们之间的一切。“你可愿在京城为官?”犹豫再三,他问道。
“莫心怀,你还不死心么?留在你身边?继续当你的剑,看着你和你的皇后并肩而立,向你们屈身行礼么?”练流星的双眼通红,几乎是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了三个字:“你,妄,想。”
那眼中的恨意狠狠地刺激了莫心怀。失去的冷静由于心得剧痛重新回了来。“那...你的军队。”
练流星欲待转身的身影一颤,果然...
“我只要练家子弟随我离开。其余的,练家军也罢,寻常将士也罢,都留给你。”
莫心怀又是一惊。练家子弟?!她还不知道么?南宫是还没告诉她?饶是此刻千万之事浮上脑海,扰地他头疼,但他仍不死心地解释道:“小星,夏侯容的父亲是前朝首相,有了他的支持,我登基会顺利很多。而且大周朝,不能只有一个将军。”毕竟练家的名声,太响亮了。响亮到他不得不忌惮,想到仅仅一个晚上,他就做出了抛弃过去的举动。帝王本该无情,他从未对自己的所作所而感到后悔,可是今夜练流星的到来,却让他开始想挽回些什么。
然而就在他内心松动的下一秒,那抹身影已然消失在眼前。将他苍白无力的解释甩在了原地。
鼻翼间檀香袅袅,他难以再次寻到她的味道。
柱子后,走出一个人影。练流星悲痛之下未曾察觉,其实这个身影一开始便隐在大殿的阴影处。“陛下,你做的很好。”
莫心怀闭上眼睛,疲惫道:“真的很好吗。”
京城外的森林里,练流星狂甩着皮鞭,□□的骏马飞快的奔驰着,将一旁的树木皆甩在了身后,耳边传来呼啸地风声,马下的土地越发地坎坷,但练流星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
突然,练流星猛拉缰绳,骏马长啸一声,在狂奔千里之后终是停了下来。
刚刚在莫心怀面前还倔强而坚强的眸子在看清眼前人之后溢满了泪水,只一眨眼,已经是泪流满面。像是海面上飞行许久的孤鸟终于找到了一片浮木,练流星带着满脸的泪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向走到马下的人伸出手。
“南宫。”
她开口,唤完了那声名字,便因体力不支从马上摔了下俩,再一次落到了那个温暖的怀里。
练流星再一次醒来时是在南宫的怀里。淡淡的药香环绕着她,她一睁眼就看到南宫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见她醒来,那双眸子一瞬间迸发出万千神采。
练流星不由苦笑。心系多年的人无情的舍她而去,在这个时候,她竟只能在不疏不近的南宫这里找个依靠。练流星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都没有力气。
察觉到她的意图,南宫解释说“你先坚持一下,大夫说你连夜赶路,身体受到重创,这几日都使不上力气。我刚刚抱你起来不过是给你喂药。等我们到了蜀地,我陪你去找云山医仙,他定能治好你的。”
练流星摇了摇头“南宫,你不必陪我。京城现在想必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你做。你带我回去奔丧我已经很是感激,但你身份特殊,长留蜀地终是不便。我决计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你。”
南宫轻笑出声“我作为蜀地的宰相,留在蜀地有何不便。”
他说的清楚,但练流星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蜀地的宰相?!怎么可能?他怎么仅仅封你做蜀地的宰相?”
传到南宫子墨时,南宫家仅存了他一个男丁。且不说南宫少年成名的,就是这几年随军军师的身份,南宫家自幼培养的苦心,南宫子墨也应该是百官之首,万人之上的丞相。可为什么,竟要和自己一同去蜀地那个偏远的地方,为一地之相?以南宫的傲气,他怎么可能甘心对着一个蜀侯称臣?
南宫那双潋滟的眸子像是可以读懂她心意一般,开口道“我会甘心的。因为你就是新封的蜀侯。”
练流星脸上似乎只剩下了苦笑。是啊,他连自己都不放心,又怎么会容忍得了世代为相的南宫家。怕是在他对付自己的时候便起了这样的念头了。
练流星把头往南宫温暖的怀里埋了埋,南宫一惊,下一秒感受到胸前湿了一片。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将怀里无声哭泣的女孩,抱得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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