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奔跑,驾车的车夫疯狂的甩动着马鞭,恨不能让骏马跑的再快些。朴素的车厢内坐着谪仙一般的男子,然而那张平日里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的脸上此时此刻却布满了的担忧与疲惫。伏在他怀里的少女一袭粗布麻衣,兀自沉睡着,纤长的羽睫仿佛娇花的花蕾,微微地,宁静的颤动着,仿佛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望着练流星平静的睡颜,南宫想了整整一夜,他自问即使是几个月前的邙山之战,他都不曾这般纠结。然而即使有再多不忍,他最终还是狠了狠心,打开了手中紧握的瓶子,将他凑到了她的鼻下。细腻的白烟从狭小的瓶口中钻出,萦绕在练流星的鼻翼间如白蝶般久久不肯散去。似一场并不美好的童话,在暴雨将倾前唤醒沉睡的花朵。“练儿”他靠近她温暖的脸颊,二人吐出的白气丝丝缠绕,近在咫尺,“你该醒过来了。若是他不肯同意的话,那么这就是我能给予你的最后的宁静了。”
马车飞快的跑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带走了南宫的叹息,将它留在了蜀地的边界上。
练流星刚刚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立刻就有杯子递到她嘴边:“先喝口水”。是南宫的声音。因着这熟悉的声音,练流星稳了稳不安的心神,乖乖地喝水。温热的液体滋润了她干燥得似火烧一般的喉咙,剧烈的头痛也因着这杯水缓解了许多。她小口的喝着水,脑中似有什么东西挤成了一团浆糊,可是还没有等她理好头绪时,突然,身下传来一阵极其剧烈的颠簸,还好南宫牢牢抱着了她,这才没有摔倒。
“怎么回事?”南宫高声问道。
外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大人,这段路不太平稳,还烦劳大人坐稳。”
练流星默默地稳定好身形,接着四处环视了一下自己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
这是个并不宽敞的空间,她原本躺着的地方垫着极其柔软名贵的雪狐毛毯,与马车里面其他的装饰相比显得极其格格不入。除它之外的周围的一切非但不华贵,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破旧。角落里甚至堆积着许许多多的成包的药材,整个空气里都是浓重的药味。
不知道是不是那药味太过刺鼻的缘故,将她脑中的乌云驱散了一些。残酷的现实逐渐地显现了出来:莫心怀成亲了,新娘不是她。这本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然而此时此刻练流星却来不及伤心。毕竟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太怪异了。
“南宫,我们要去什么地方?”练流星皱了皱眉,其实她还盘旋着许多疑问。莫心怀不是将她锁在了院子吗?为什么现在又和南宫在一辆这么破旧的马车上?还有刚刚赶车的那个人,并不是她所熟悉的声音...然而这些问题在看到南宫疲惫的神色时又被练流星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只是认真地注视着南宫,希望从他那里获得答案。
南宫并不知道练流星的体贴,他脑中充斥着的尽是这几日绞尽脑汁想好的说辞。他从收到消息时便在斟酌要怎么告诉她这个消息才能将她所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但当他真的面对那双眼睛时,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不忍心说出口。
“将军,那个人已经登基了。”终于,南宫将杯子递给她,尝试着开口。忘川香安眠的效果太好,他也不确定练流星会不会出现记忆的偏差。
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练流星伸手将茶杯接了过来,热水蒸腾的雾气氤氲了她脸上的苦笑“南宫,我知道。你说过的。我只是想知道在这个时候,我们为什么会在马车里。”
然而南宫却只是盯着她,眼中似是生出了千万根柔丝包裹着她,引导她按照他说的做“将军,你把水先喝了好么。”
练流星皱眉,望着 南宫欲言又止的表情,一股浓烈的不安突然用上心头,她没理会那杯水,伸手一把抓住了南宫的衣袖,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南宫,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手上传来粗糙的触感,练流星这才注意到南宫穿着一身仆人的衣服。麻布粗衣,裹着南宫如玉的肌肤,显得格外刺眼。
一时间,她脑中的不安越发强烈“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太怪了,真的太怪了,飞快奔跑的马车,胡乱堆砌的药材,平淡无奇的衣裳...太像了,这太像是在逃跑了。
她的不安是对的!真的出了事!可到底是什么事,是莫心怀吗?练流星脑中第一个蹦出了这个答案,莫心怀突然登基,一定是遭到了反对。他们先前倒不是没有考虑过会有人不肯臣服的情况,未雨绸缪,他们早已将一切的突发状况都预备完全。可若是按照先前的计划,谁来统帅护卫队,谁来凭借军威迫使消息不外传?谁来把持控制世家文官?原本该做这一切的她和南宫都在这里,一旦出了什么事,莫心怀岂不是孤立无缘?更加可怕的是,莫心怀的近身护卫队全是练家人,向来只听她的命令。如今看来,若是那意外足够大,恐怕连他的性命她都保障不了了?
“南宫,是不是莫心怀,是不是他出事了?”练流星被脑中的想法吓了一跳,急急地再次捉住南宫的衣袖向他求证。手上不由自主的用力,几秒之间,就将南宫的衣袖揪地不成样子。
“将军,将军,你冷静一下。不是他,莫心怀他好好地待在皇宫。他没事!是...是练家人!你的爷爷,他病了。他很想见你。消息传来时你还在昏迷,而且我们身份特殊,不能随意离开京城,我只好带你伪装成下人出城。我们赶了三天的路,已经过了蜀地边界,很快就能见到你爷爷了。”
脑中仿佛炸开一声巨雷。什么莫心怀,什么京城,什么皇后之位此刻都被抛到了烟霄云外。
南宫再还想说些什么,练流星却从他怀里跳开,一撩帘子直接冲出了马车,人还在空中时便一剑挑开了辔头,一撩裙摆飞身坐在了当头骏马上。
“南宫,马车太慢,我骑马先去。”话音刚落,蹄声四起,人已经伴着飞扬的尘土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一系列的动作发生的时间之短,车夫还未反应过来,刚想向南宫禀报,却看见南宫急匆匆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给我匹快马,你随后追上来。”
“丞...丞相大人,我们...”
“还不快去!”南宫一声怒吼,语气中的愤怒与急迫吓得车夫连忙去牵马。南宫盯着练流星离去的方向,紧皱的眉头久久未曾松开。路边生长的树木枝叶纵横,仿佛野兽张大的迎接猎物的嘴巴,似乎预兆着他们要去的未来并不平坦。
为了尽快到达练家,南宫直闯军营半骗半抢地夺了京城最快的马带着练流星上路。然而这一切练流星并不知晓,此时的她疯狂的甩着马鞭,千里马带着她穿过树林,似一道闪电从市集中央呼啸而过。不知为何,今日街道上行人甚少,就连摊贩都不知去向。然而再多的异样都掩盖不了她心中浓浓的焦虑与愧疚。
“你的爷爷,他病了...”南宫接下来说的话都不重要了,莫心怀如何也不重要了,她不管爷爷病的重不重,她只知道,她记忆中天神一般的的爷爷竟然病了。
从军八年,她与爷爷的联系仅限于寥寥的几封书信。八年未曾见过爷爷,未曾得知爷爷身体如何,更不要说在爷爷跟前尽孝。她义无反顾的走了,去追逐她的所爱之人,将爷爷留在了原地,却从未想过想过爷爷也是凡人,也会有生老病死,也会思念自己,也会需要自己陪在身边。
京城里的再多的烦恼此时都化作了云烟。人生百年,匆匆而过,她看得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她现在只希望能立刻见到爷爷,被他训一顿,打一顿,之后再给他捶一捶腿。然后留下蜀地,再不去管那些是是非非了。
眼见着练家的大门越来越近,练流星心中浮上一丝喜悦与亲切,她的心脏砰砰直跳,即使八年未回,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可是...
随着视野的拉近。练流星猛的拉住缰绳,脸色苍白的像纸一样。一双骤然失了神的眼睛愣愣地注视着练家大门前跪着的密密麻麻的人:他们披麻戴孝,哭声不绝,他们偕老扶少,似在送别一位备受尊敬的人。而那熟悉的练家的牌匾上悬挂着崭新的白绫。
“小星,为什么不爱跟着嬷嬷学女工啊?”
“爷爷,小星不想学那个,练儿想和爷爷学本事,学着怎么将剑舞地好看,怎么从天上射飞鸟,怎么指挥士兵在战场上打仗。”
紧握着缰绳的手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渐渐松了开来。身体也不属于自己了似的,整个人像是挂在马上一般摇摇欲坠。
“小星,来帮爷爷捶捶肩。”
“爷爷,那作为交换你就别罚我扎马步了呗。我明天还想健步如飞地去和爷爷一起去买年货嘛。”
被强行忽略的脑中的刺痛感排山倒海般地席卷了回来。记忆也一层层的涌了上来。稚嫩的童声与威严但不失慈爱的久未听到的那个声音相交织。带着岁月的模糊与沧桑,却仿佛就出现在昨天。
“小星,我书房里的兵法可是你给我翻乱的?”
“爷爷,小星很乖的,没有爷爷的允许是不会进爷爷的书房的...唉,爷爷,你别打我屁股啊,叔叔伯伯们都在外面看笑话啊!”
“小星,再敢胡闹我就打断你的腿。”
“小星,你个懒丫头,今日练剑了吗?”
“小星,还知道回来?你还记得有我这个爷爷吗?”
...
“爷爷,我回了。”可你在哪里呀?
“小姐?真的是小姐?!小姐啊,您终于回来了!”
从府中冲出来一个人,是从前府里看着她长大的管家,他苍老了许多。穿着一身孝服不顾一切地冲向练流星。原本跪地哭丧的人这才转过身,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少女,直直的从马上摔了下来,被一个匆匆赶来的男子牢牢地接住抱在了怀里。
门内数千支白烛已燃了大半,烛火辉映在墙上,灯座堆满了凝固的蜡油,却仍有新油从烛身上流下,仿佛来自无情之物的无声的叹息,代替心碎成瓣的倔强的少女流下她不肯流下的泪。
门外侍女端着晚饭愁眉苦脸,对着紧闭的房门犹豫着要不要再敲一次。
“她还是不肯吃饭吗?”
侍女猛地转过身,惊讶眼前陌生的男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南先生,还没有。小姐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怎么叫都不开门。”
“她把门锁了?”
“...没有,但谁也不敢开。”
南宫从侍女手中接过饭盘,吩咐说“熬一些米粥,放些莲子,不用去莲心,也不用端过来,把粥温在锅里就行。我到时候会去拿。”
待到侍女走远,南宫这才调整好心态,怀着沉重的心思抬手轻轻将房门推开。第一眼便看到了背对着自己的那个跪在灵前的消瘦的身影,面对着巨大的棺材,渺小到使他不由害怕下一秒她会不会倒下。他还未开口,练流星毫无预兆地回过头,道:“南宫,你来了。”
“嗯。”
南宫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有种感觉,练流星一直在等他。果然,练流星在此次开口,却是突然给他讲起了故事。
“南宫,我十六岁离开家的时候,爷爷曾对我说过,从此一去我的生活注定要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他在千里之外无法随时随地帮我,他所能做的,就是将新一代的练家军交到我手上,让我切莫辜负练家的使命与荣耀。这是爷爷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回过蜀地,也再也没见过爷爷。说起来,还是你来了之后多次到蜀地替我看望爷爷,给我带来爷爷的书信。我记得在每封信里面,他都说他很好,蜀地的事情忙地他抽不出时间来给我写信,让我不用挂念。可我竟然到现在才明白他这么说其实为了让我安心打仗。他若一切都好,又怎么会忧思成疾,心疾而亡。”南宫开始时便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边,默默地听着。但渐渐地,练流星的声音变得哽咽,他担忧地转过头后却发现,意料中的哭泣并未出现,练流星的表情出奇的平静,但那双本该如烈阳般明亮的眸子此时遍布将雨的乌云,掩盖了不知多少的情绪。南宫鼻尖一酸,脑中也渐渐浮现出了与练家爷爷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个半生戎马,中年丧子的老人,心心念念的全是为练流星打算。即使再思念她,也只是轻轻巧巧的写一封信托他带过去。
练流星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具巨大的棺材,依旧旁若无人,又像是在倾诉般自顾自地说着“爷爷早就告诉过我,我若执意离开,我们祖孙之间的缘分便淡了,可这缘分怎么就淡成这个样子,淡到此生也再无法见面,千里奔波也只换的天人永隔。我出发时曾对着练家全族,跪下向爷爷发誓,不出十年就会让他看到一个太平盛世。没想到,当年的年少气盛竟然真的实现了,更没有想到,这太平盛世爷爷再也无法看到。我对的起练家的使命与荣耀,但我却对不起爷爷。”她住了话,若是再看着这棺,恐怕她下一秒真的会哭出来,于是他转向南宫:“南宫,我想问你,练家军是不是全军覆没了。”
南宫闭上眼睛,还是想起来了吗?
南宫没有说话。
“他们是在邙山之战里战死的对吗?”
然而,回答她的依旧只有沉默。
“真可笑啊”练流星仰起头,看向堂前供奉的列祖列宗的牌位。“他们死了,爷爷病着,我却还在那里做着什么春秋大梦,这般不仁不孝,百年之后又如何有脸葬入我练家祖坟?”
南宫猛地转头看向她“你...莫要想不开。那场战役里你伤了记忆,一觉醒来什么只记得你打了胜仗,大夫说你这是在进行自我保护。也是我的错,一直拖着没有告诉你真相才酿成了今天的后果。你要怪的话便怪我好了,不要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练流星摇了摇头“那你也不要给自己扣帽子。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做什么蠢事。练家儿女即使再失败 ,也不会做这般没用的事情。”练流星依旧看着他,但那双眼睛里却渐渐燃起了火星。莫心怀突然有些不安,只听她轻声道:“他们说,爷爷走前一直在强撑着,想等着见我一面,可他没能等到。我不孝,可是南宫,我却要继续不孝下去了。因为还有一个人,爷爷的死,我必须要找他问个明白。”
南宫心里一颤,立即明白了练流星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原来她一路上决口不提那个人,不是忘了,而是如她先前一般,进行了自我保护,一旦可以,她便不会轻易放过。练流星说一不二的脾气他最是清楚,但此时此刻,练流星她绝对不可以去京城。南宫心下一急,便想拉住她将形式给她分析清楚,却发现,自己的胳膊竟抬不起来,自从踏入这个房间里就有的疲惫感愈发愈烈,身子渐渐软了下去。
一双手抱住了他,仅仅是初冬,他透过衣衫就能感到那双手寒冷如冰,“南宫。”练流星一脸歉意的对他说“我事先已经服了解药,蜡中的迷药对我无效,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带我出来不容易,可不管京城发生了什么,我都要去见他一面。爷爷入殓之前,我一定回来。”
南宫强行压下越发浓重的睡意,紧紧盯着她练流星,“不要去。你不要去京城。不要去。”
然而练流星只是一笑,眼中的乌云散去,痛苦,自责,怨恨,不甘...种种被刻意压制的情绪此刻终于显露无遗的暴露在了南宫眼前,像是酿造了许久的苦酒,练流星在清醒时心甘情饮下,然后去赴一场必须赴的约定。“南宫,我要去见他。”
她轻轻将南宫放在跪拜用的软垫上,将身上的孝服脱下,盖在南宫身上,孝服里面藏着的夜行衣露了出来,她推开门,义无反顾地走进浓重的夜色里。转身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飘到了即将昏睡过去的南宫的耳中“就当是,最后一面好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