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始终尽职尽责地跟在身后，像影子一般轻盈、沉默，除了传来的淡淡的古龙水的气息，几乎没有存在感。

伯爵府各处，傀儡们正在动作僵硬地擦拭煤气灯罩、清理炉灰、维护地板，进行着一天最后的清洁工作。每当经过他们，路希不得不屏住呼息，以抵御越来越浓重的气味。相比起来，伊文·菲利普斯芬芳出尘得像一朵开在沼泽的白莲花。

只是，路希总能感到黏着在后背的视线。

不动声色却片刻不离，暗藏着某种稠密的情绪，让他有种诡异错觉——自己好像一堆长着腿的、布灵布灵的金币，而身后缀着一头目光炯炯的恶龙。

回头看去，却是一位翩翩美男子。管家向他露出关切的目光和优雅微笑，仿佛随时准备聆听和满足主人的任何需求。

“我想去花园走走。”路希说。

晚餐后，他在伯爵府中四处游荡，管家始终紧随身后，没有一丝行动的空隙。

“主人，伯爵府周边被森林环绕，时常有野兽踪迹，夜间外出恐怕并不妥当。”管家语气恭顺，意思却无可商量。

路希决定行使主人的任性。他径自走下回字形的长阶梯，来到一层大厅。伯爵府正门是一道气派的双开雕刻铁铸门，此刻紧紧关着。

路希上前检查。门锁是内置的机械锁，本来关不住一名优秀的机械师。可惜它并没有一眼看去那么普通——钥匙孔周围镌刻着细密花纹，那是无数微小的、相互勾连的魔法符文。

路希的手拂过那些符文，指尖似乎感受到隐秘的震颤。

“这是什么？”

“防御咒文。”管家细致地解释，“伯爵府所有的门锁、窗锁都是找奥罗拉的炼金术士特别定制的，以确保它们无法被撬开或者暴力破坏。洛林顿府地处偏僻，又有许多珍贵的藏品，难免遭到小偷和强盗觊觎。这些锁虽然造价不菲，却是必要的保障。”

炼金术士……

看来在这个世界，炼金魔法并不是隐秘的存在。只要有钱，寻常人也可以接触到炼金术士，并得到炼金造物。《奥罗拉日报》中提到的“皇家炼金学院”，大概就是官方的炼金术组织。

路希摘下领口的宝石胸针，尝试将针尖对准锁孔，很快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斥力，令他无法将针尖推入其中。

想离开伯爵府，恐怕没那么简单。

“很有趣。”路希收起胸针，问：“这里还有其他炼金术相关的物品吗？”

管家露出一丝诧异，又很快收敛。“当然。老爷是一位热情的炼金造物收藏家，与奥罗拉的炼金术士们来往密切。他的藏品大多陈列在二层的展厅。”

在路希跟随管家抵达展厅之前，傀儡们已经点亮了大厅的所有的灯。煤气壁灯和羊油蜡烛略带橙色的柔光洒在洁白的雕塑、油画、陶瓷等艺术品上，散发出古典而神秘的美感。

穿过传统艺术区域，映入眼帘的是形貌各异的机械。路希看到一位精钢打造的美艳妇人，线条柔美的脖颈和胸口泛着金属的冷光，无数细小的铁丝、螺钉与齿轮缀连成华丽的蕾丝与裙摆。此外，还有各种古怪的机械人偶、机械臂与仿生动物。一小部分机械上镌刻着符文，可惜管家也不清楚它们的作用和启动方法。

路希在这个区域徘徊许久。将这些构造独特的机械一一拆解、研究再拼合的**在他心底翻腾，终于还是按捺下去。如果伯爵府不是塞满了缓慢腐烂的活尸，他情意在这个展厅待上好几个月，寸步不离。

狠心抬步向前。接下来的展品更加猎奇，被放在一只只玻璃缸中：莹白发光的尖角、碗口大的血红色眼球、根茎如人形的植株、生长着细密白色蛇鳞的树枝……像奇幻电影的道具。它们都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吗？

终于来到展厅尽头。眼前是一整面墙的巨幅壁画：云雾缭绕间若隐若现的天空岛屿，其上建造着恢弘的城市，圣洁、美丽，如神之居所。

路希静静驻足凝望。虽然远远不及他在海底五千米的惊鸿一瞥，但壁画上的描绘城市，无疑就是亚特兰蒂斯。

他的种种奇遇，似乎都与这座神秘的城市脱不开关系。路希心底隐约有种预感：终有一天，他将再次抵达亚特兰蒂斯，解开所有的谜团。

……只要他能活到那一天。

“失落的神国，炼金术士心中的圣地。”管家在身后轻道。

路希回过神来，目光移向地面。木地板上有一道十分轻微的弧形划痕，提示着一道暗门的存在。他上前摸索，尝试推动，暗门似乎设置了某种机关。

管家上前一步，躬身道：“请允许我……”

路希为他让出位置，只见管家的手指在壁画的“神国之门”上有韵律地轻扣，然后退至主人身后。

暗门缓缓旋转开启，门后的煤气灯自动弹亮，显出一条隧道。

“里面是什么？”路希问。

“老爷的秘密收藏室，收纳着一些不宜公开展示的炼金藏品。”管家委婉道。

路希步入其中。也许是为了刻意营造氛围，里面灯光昏暗。在隧道尽头折转，便进到一个休息室大小的房间。房间的陈设相对简单，中央摆着一只舒适的软垫沙发，靠墙罗列着十几件藏品，被黯淡的煤气灯染上一层薄红。

路希远远看到一截粉红的大肠，在水中静静飘浮。

他走近那只鱼缸似的大玻璃缸，“大肠”在水中转动，顶端一只硕大的独眼缓缓对准路希。那只眼球明显属于哺乳动物，比人类的更大，似乎来自马或者鹿。错乱的拼接令人本能地反感。

玻璃缸下方立着一张薄薄的金属卡片，刻有精美的花体字：

“窥视之眼。内阁的交易、贵妇的闺房、资本家的保险柜……用它窥探所有肮脏的秘密吧！注意：1、使用前需投喂一颗中等晶石，水晶为宜，使用时长为 12 小时。2、主体部分为棘红海肠，不使用时，请泡在海水中保养，每季度投喂一颗下等晶石。”

晶石？路希想起傀儡们后颈的“宝石”，它们似乎可以为炼金造物和符咒提供能量。

也就是说，只要装上晶石，这些炼金造物就可以为他所用。这只“窥视之眼”……尽管长得恶心了些，倒是真能派上用场。

思忖间，路希走向下一件藏品。黄金鸟笼里关着一只半机械半白骨的鸟儿，下方的金属薄片写道：

“不死百灵。它将永远歌唱，不知疲倦。每年更换一颗中等晶石，学徒级别的炼金术士即可操作。注意：切勿直接摘下晶石，否则血肉腐烂不可逆转。”

鸟儿纤细的肋骨间露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空洞，显然，那里就是曾经装有晶石的地方。是谁把它摘走了？

路希不由看向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前任洛林顿伯爵不可能破坏自己珍贵的藏品，那么知道暗门开启方式的管家，就是最可能的人选。

伊文·菲利普斯的后颈没有凸起，身体也没有丝毫**迹象，但足以操纵所有傀儡的强大力量，已经证明他不再是普通的人类。他的力量源泉，是否也是那些小小的晶石呢？

此刻，管家正站在一件藏品前，敛眸沉思。感应到主人的视线，他蓦然回望，露出温柔笑容。

路希的目光落在那件藏品上。那是一颗鲜红**的心脏，人类的心脏，被盛在水晶匣子里，新鲜得像刚从活人胸膛里剥离出来。

诡异的是，随着路希靠近，死寂的心脏蓦然跳动起来，要从匣子里蹦出来一般剧烈鼓动着。

不知为何，匣子前的金属卡片不见了。

“这也是炼金造物么？”路希不由微微蹙眉。

“是的。”管家颔首道，“不过，以人类为原料的炼成是最大的禁忌，这类造物只能在黑市流通。老爷每年都会飞往奥罗拉，参加炼金黑市的拍卖会。这里的藏品，大多是在黑市所得。”

前任洛林顿伯爵竟然有这种另类爱好。路希想，也许正是他在收集这些诡异藏品的过程中，给伯爵府招来了祸端。

路希一一看过其余的藏品，它们大多像“不死百灵”一样，由于被强行摘下晶石而损毁。最后，他来到一面镜子前。

镜框以白骨制成，骨头上雕刻着挣扎欲出的鬼魂。镜框凹槽处的晶石同样被挖走了，金属卡片上只有一句恶作剧似的话：“小心身后的怨魂！！”

镜中映出银发贵族优美而冷淡的面容。

路希刚准备挪开目光，镜子上方的煤气灯突然一黯，一张青白肿胀的脸浮现在他的肩后，嘴角微微勾起，带着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它与路希在镜中对视，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你……将……”

路希霍然回首，身后空空荡荡。

煤气灯光很快恢复正常，等他再次看去，镜子里的埃蒙德已经消失不见。刚刚的一瞬恍如错觉。

但路希清楚，那并不是错觉。

似乎察觉到什么，管家面带关切地向他走来。

“菲利普斯，我对这些藏品很感兴趣，却不喜欢待在这个阴森森的房间。请将它们送至我的起居室。”路希指了几件炼金造物，其中包括“窥视之眼”。“还有几件机械，等我选好后，也一并送去。”

管家躬身。“如您所愿。”

管家为路希开启暗门，看着对方返回机械展区，自己却并未随之离开。等到暗门再次闭合，他返回暗室，来到盛放着人类心脏的水晶匣子前。

随着路希离去，那颗心也不再跳动。

管家将它端详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在里面么？怪不得当初没找到……”

戴着白手套的修长手指探入匣中，捏起那坨血肉，像撕报纸一样轻而易举地将它撕开。“噗通”一声，从中掉落一颗红色晶石。撕裂的心脏迅速由鲜红转为灰白，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管家捻起那粒晶石，将它放入口中，椭圆形从喉咙滑过，没入深处。他像吃到糖果的孩子一样满足地微微眯起了眼。

脏污的白手套被随手丢弃，里面藏着一张被揉皱的金属薄片，上面镌刻的花体字已经扭曲变形：

“恋人的心跳。唯有感应到最炙热、最纯洁、最恒久的爱，死去的心脏将再次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