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希在机械展厅徘徊,心中盘算:要想离开伯爵府,必须得到门窗的钥匙。
洛林顿府规模惊人,晚餐后,他已经四处晃荡了两个多小时,还没有将府邸的构造与布局摸透。这里足有三百多个房间、几千扇门窗,数量如此之大,意味着它们不可能使用单独的钥匙,大概率按照楼层和功能分类,每类门窗共用一把。
至于钥匙的保管者,毫无疑问,就是管家。
他会将钥匙存放在某处,还是携带在身上?
此时,管家恰好向这里走来,身后跟着一队傀儡,傀儡们端正地捧着路希指定的炼金造物。管家正将腕口的手套收紧,伸展五指——他似乎更换了一副新手套。
路希的目光停驻在对方身上。双排扣马甲,侧腰附近有两个口袋,左边露出怀表的细长银链。长裤有内袋,但较为贴身,看上去并未存放类似于钥匙的物品。
菲利普斯在主人的注视中顿步,垂敛目光,表示听候吩咐。
“将这些一并送至起居室。”路希指出几件机械,周围的傀儡们立刻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他略微迟疑,向管家靠近。顿了顿,说:“菲利普斯,这些日子,你将伯爵府打理得很好。”
这是实话。偌大的伯爵府,虽然尽是神志昏聩的活尸,但家具纤尘不染、地板光可鉴人,每个房间都是如此,可见管家没少花费心力。
管家面色平淡,谦逊道:“只是应尽之职。”
不知为何,周围的傀儡突然间精神焕发,加倍卖力地干起活儿来。青白的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容,连阴沉沉的僵死气也被冲淡了一些。
路希抬手,动作僵硬地拍了拍管家的肩膀——这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对人类做出这个动作。触及另一个人的体温,像触及一条痴肥蛹动的毛虫,手指几乎蜷缩起来,好在天生冷淡的脸上没露出半分。
接下来,像一个赶鸭子上架的临时演员,毫无感情地念出提前准备好的烂俗台词:“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说话间,指尖顺着宽阔的肩膀向下,假装不经意地,轻轻拂过收紧的侧腰……
管家蓦然抓紧他的手,瞳色深沉。
周遭的傀儡齐刷刷停下动作,浑身僵直,如遭雷击,青白的脸上怪异地浮起两坨红色,眼珠直勾勾地盯住路希。
路希抬首回望,浅灰色的眼珠透澈如琉璃。
他面无表情,实际上神经已经绷紧到极致,危险直觉疯狂叫嚣——貌似风度翩翩的人类终于掀开伪装,泄露出一丝恶龙气息,那样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将他一口吞吃入腹。
难道他的意图被管家察觉了?怎么会?
所有傀儡都紧紧盯着他,万一管家突然发难,几乎没有逃生机会。
路希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然而管家始终毫无动作,只是一瞬不瞬地望下来,仿佛时间凝固在了这一刻。
路希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渐渐地,开始怀疑自己的嘴角是不是粘了什么脏东西,令洁癖的管家先生十分在意,于是用指节用力揩了揩嘴唇。
冷淡的唇色染上一丝薄红。
几乎难以自抑地,管家微微侧脸,向他凑近……而无法忍受与人近距离接触的路希终于抵达极限,后撤半步。
管家霍然回神。
他迅速放手,远远退开,脸上的表情近乎狼狈。刚刚僵立的傀儡们也晃了晃身子,如梦初醒。个个埋头缩肩、挠脸抠眼,不胜羞惭的模样。
纯白手套覆在脸上。“抱歉,我……”
路希不明所以,指着自己问:“哪里粘东西了?”
管家闻言愣了半秒。“没有。刚才……看错了。”说话间,已经恢复了常态。
路希:?
不管怎样,危机解除。他正要松懈身体,目光却忽地一凝。视线越过管家的肩膀,射向角落的一扇窗。
窗外夜色深沉。黑暗之中,却有一团白蒙蒙的东西悬在窗户上方,银色的丝缕倒挂下来。
那是一颗倒悬的头颅,面容青白肿胀,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是埃蒙德。
死者褪色的嘴唇微微张合,似乎在对他说什么。路希向那扇窗大步走去。
室内诡异生风,烛焰剧烈摇摆,微缩成一豆,煤气壁灯也莫明熄灭。暗影如巨大的斗篷兜头罩下。
“你……将……”
眼睛还未适应黑暗,只听一道纤细的嗓音在耳侧飘忽:“你将死于今夜……”
声音未散,一道疾风已经自身后袭来,路希凭直觉躲避,锋芒堪堪擦身而过,外套被破开数条长长的口子。
“嘿,嘿嘿……”纤细的嗓音在暗处轻笑,“去死吧。”
下一瞬,几条扭曲的影子自各个方向围拢而来,动作快得吓人,指尖闪着锋锐寒芒。
路希正感到棘手之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已经挡在了身前。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古龙水的气息。
“主人。”
白手套在黑暗中挥舞。那些影子被定在原地,挣动不休,直到它们的头颅齐齐扭转,颈骨发出崩裂脆响,颈部半腐的皮肉撕裂,从中喷出腐臭□□——
纤细的嗓音发出一声惨叫,影子们纷纷坠地。室内邪风散去,烛火又颤巍巍地恢复了正常。
暗影退散,露出倒在地上的五只傀儡。
管家退开几步。刚刚,他以虚拢的姿势护住路希,凭借着高大的身型,没让腐臭的尸液喷溅在对方身上,自己却没能幸免。肮脏黏稠的红褐色的液体沾污了纯白的领结和浅色马甲。
管家蹙眉检查身上的污渍,看了路希一眼,又退开几步。仿佛因为以如此不洁的形象出现在主人面前而万分难堪。
路希并没有注意到管家的纠结。他走到近处,低头查看那些头颅扭转的傀儡。由于颈骨断裂,后颈的晶石脱落,如今躺在地上的,已经是五具加速**的尸体。它们的指骨暴涨,骨刺穿透皮肉,锋锐如刃。
黑暗中,他正是被这些骨刺划破了外套。
“他们为什么突然袭击我?”路希问。
镜中怨魂、窗外鬼脸,还有那道纤细的嗓音……难道埃蒙德魂灵未散,来向他来索命?
——埃蒙德也拥有控制傀儡的力量吗?
“刚才有些分心,被傀儡挣脱了控制。”管家歉疚道,“主人,请放心,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请允许我时刻守护在您身边。”
管家似乎没有发觉埃蒙德的鬼魂。路希既感到庆幸,又觉得奇怪:难道只有他听到了那道纤细嗓音?
几分钟后,大批傀儡带着水桶和抹布赶到,迅速将地上的尸身抬走,卖力地刷洗地板。路希注意到,一只傀儡将五颗黯淡的晶石交给了管家。
果然,他也是需要晶石的。
路希忍不住想,管家的晶石和符咒藏在哪里?只要找到它们,就找到了他的弱点。
不过生存几率最高的方案,还是避免与管家正面对抗,设法取得钥匙,悄无声息地离开伯爵府。
即将失控的傀儡、神秘莫测的管家,还有阴魂不散的埃蒙德……风险不断累积,他必须尽快行动。
路希的目光在管家腰际轻轻扫过。经过刚才的触碰,他有把握确定:右侧口袋里,有一串钥匙。
……
在管家的陪同下,路希再次返回起居室。报纸和茶点还摆在小几上,棕色皮箱躺在沙发后,与他离开时毫无两样。
他踱步至窗前,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掀开一隙,向内望去——唯独埃蒙德·洛林顿的尸身不见了。
那张倒悬于窗外的脸,或许不是鬼魂,而是埃蒙德的尸身。路希想。
难道埃蒙德仍未真正死去?
傀儡们正列队将炼金造物和机械搬进室内,又整齐地退出门外,只有管家留在门口侍奉。他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新衣和新手套,古龙水的味道比先前浓重,仍不时低头嗅闻,眉头微蹙。
路希将残破的外套脱下,管家备好的新衣摆在一边,却没有急着换上。
“有股味道。”路希看到管家莫明一僵,“我想洗个澡。”
管家颔首:“马上为您准备。”
主人的卧房紧挨起居室,正门上锁,仅通过一道小门与起居室相连,里面设有盥洗室和浴缸。
浴缸里很快蓄满热水,潮热外涌。路希表示不需要侍候,径自在卧室解衣。管家在卧室门外驻足,目光低垂,轻轻地带上了门。
路希停下动作,回头确认卧室门已经关好,才来到盥洗室门前。
圆形的金属门把手,下方有一道锁孔,好在没有镌刻炼金符文,只是普通的弹簧锁。路希侧耳贴在门上,缓缓转动把手,凭声音即可推断出门锁的内部结构。
他随手将床头的摆件拆开,抽出一条粗铁丝,拗成需要的形状,残余零件被扫进抽屉。试验过铁丝,便走进盥洗室。浴缸掩藏在一道屏风之后。
他在水中打湿头发,草草擦拭,更换了备好的洁净衣物,便裹着未散的潮气打开了房门。
管家看了他一眼,很快挪开视线。
银发濡湿,亚麻衬衫被发尾的水珠浸透,紧贴着一小片肌肤。几缕发丝贴在颊侧,柔和了冷淡的面容。
“菲利普斯,”路希面无表情地说,“你也进来洗洗吧。”
清理炉灰的女仆突然一个趔趄,险些栽进壁炉里,青白的脸被炉火燎得通红。女仆捂着脸蜷缩起来,颅顶几乎冒烟。
“不、不必了,主人。”
“你不是有洁癖么?”路希奇怪道,“之前被溅了一身尸液,很难受吧。”
“这不合规矩。”
“我是主人,规矩我说了算。”
管家敛眸,默不作声。
路希只好强硬道:“这是主人的命令。”
“可是您的安全……”
“让傀儡们离开,关好门。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终于,管家十分轻声地应允:“既然您执意如此。”
清理炉灰的女仆像醉酒一样,红彤彤、晕乎乎地走到起居室之外,扭扭捏捏地阖上了门。
管家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浴室,“咔哒”一声,将自己反锁在了里面。盥洗室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才传出水声。
路希立即行动起来。
他来到一只机械蜘蛛前,拆下八条腿,飞快地改装成一条细长的机械臂,可以靠传动装置抓取远处的物品。
然后微蹙着眉头,从旁边的鱼缸里捞起那截软塌柔滑的“粉红大肠”。“大肠”末端的独眼缓缓抬起,望向他,像马的眼睛一样灵性而温驯。
路希将机械臂、“窥视之眼”以及藏在沙发后的棕色皮箱一起带进卧室。
“使用前需投喂一颗中等晶石,水晶为宜”——“窥视之眼”的说明卡片上如是写道。路希在棕色皮箱的布袋里翻找,晶石共有四种颜色:红、白、蓝、褐,他取出一枚蓝色的,试着向“窥视之眼”凑近。
软塌塌的肠体立刻支棱起来,独眼之下裂开一条缝,将晶石吞没其中。它登时活力焕发,灵蛇一般亲昵地缠绕在路希手臂上,温驯的独眼蹭了蹭他的肩膀。
路希曾制造过不少动物形态的仿生机械,它们拥有一定的智能,也会像宠物一样与他亲近,但“窥视之眼”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就是炼金术的神奇造物。虽然形态如此丑陋、怪异,却像……有灵魂一般。
盥洗室里传来冲洗的声音,路希回神——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带着“窥视之眼”和机械臂来到盥洗室门外,将预先准备好的粗铁丝探入锁孔,屏住呼吸,轻轻勾探……
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门锁开启的细响,潮热自门缝涌出。“窥视之眼”立刻兴奋起来,独眼滴溜溜地转动,迫不及待地钻进了细细的门缝。
路希还在迷惑要如何使用,“窥视之眼”的另一端已经张开,露出中空的腔体,“啪”地一声轻响,滑溜溜的末端猝不及防地吸附在他的右眼上。
路希忍住把它大力甩开的冲动,闭上眼,再缓缓睁开。
眼前却不是“大肠”粉红色的内腔,而是水汽氤氲的浴室。视线紧贴着光滑的地砖,悄然向深处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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