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林坊

……

柳敏从前过的也是养尊处优,一抬手便有奴仆来伺候的日子。

一朝落魄,受连坐入了青林坊,虽说面子撑的好,心里却免不得存着悲伤心绪,但她没叫自己一味沉溺下去,压下心头胀闷,学起姵以的步子来,生疏地扭了两下腰,往前只走了不过五步,她敏锐察觉到身后有些许不对劲。

她从前训练过自己身旁的奴仆,令她们走路不许发出声响。

可就算练得再好,大活人站在身后,她绝对不会无知无觉。

柳敏疑惑回头。

那本该跟在她身后的粉衫女子过了拐角,直奔楼梯而去。

柳敏两步追上姵以告状,“女官,那个叫江抚明的跑了!”

“跑了!?”

姵以不是第一回见这种场面,娇生惯养一时无法接受,要跑要撒泼,要闹要上吊的,她见过的比吃过的盐还多。

往常她断然不会这般诧异,随便挥挥手便叫人去追了,但想到江抚明那样好的货色,方才明明表露的是顺从,竟然转头就同她翻脸,想来往后要用她赚钱,少不得磋磨的功夫。

姵以很快找着了穿梭其间的粉色身影,走到栏杆边,黑着脸使了个眼色。

屈膝低头立在柱旁,很难惹人注意的小厮即刻行动起来,向江抚明奔去。

一场猫追老鼠的大戏就此拉开序幕。

姵以腰胯一斜,转而又满脸堆笑,扬起香帕,

“各位!咱们青林坊今儿啊,新进了个好货!腰肢细软,容貌倾城,我替各位先一步验过货啦,那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水灵妙人儿啊!方才进来,便迫不及待要跟各位耍抓人的游戏呢。”

“不过嘛,人家初来乍到,伺候的功夫难免不到位,故而今日同各位耍游戏,贵人们碰着她哪处,只要别是开了苞,咱这都是不收钱的。当然啦,若是咱们这美人磕碰着贵人哪处,贵人们也别放在心上,同人计较。泼辣自有泼辣的味道嘛。”

“姵以,你这说的是哪家姑娘?”

“江氏长房嫡女,江抚明。后寄养在她叔父家那位。”

“江抚明!那位毒辣美人?”

“正是!”

原本在同自己点的姑娘玩抓人游戏的,瞬间双眼放光,掉头改道,

“江美人,来我怀中温存呐!”

“呸,别去他那处,来我这,保你穿金戴银,万千富贵,受用不尽!”

人群如潮水般穿梭……

匡正司内一切如往常运行。

只一根被风干的萝卜条似的小太监,捧着黄灿灿的圣旨格格不入。

他自己也纳闷,他分明按照师父教的,按规按制说了句“圣旨到”。

他那一声像是一只小飞虫进了兽群,三两下被拍成泥,根本激不起半点浪花,就那么不体面地死得悄无声息。

匡正司内还是没一个人理他,丝毫不把他以及他手中的东西放在眼里。

这么下去也不是事。

“段司正,还请跪下接旨。”

小太监哆哆嗦嗦提醒一句,垂下头去。

整个匡正司安静了片刻,爆发出嬉笑声。

“喂,是新来的?”一道清朗的声音拨开嘈杂。

“是……是新来的。”小太监忙不迭点了两下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那人第一时间打招呼,“嘿,这”,仰起下巴,冲他笑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们匡正司贯是不拘俗礼的,有什么事你直接照着圣旨念完,领了赏钱便回去复命吧,省了这中间的麻烦。”

“可……可,可这并不是俗礼,宫里头教的,是要跪下接旨的……”

“啧,榆木脑袋……”

那人笑意略收,揉揉鼻子,上前来,掏出一锭银子往他怀里塞,一手抓住圣旨,语气严肃了些,

“算了,看你这也是不识字的样儿,拿了钱走吧。”

这怎么可以呢?

小太监心道一声。

进宫后,他听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要守礼,要安分,莫逾矩”,他第一次出宫办差,怎么好就违逆了这三条守则去。

上头教他礼仪的师父也说了,这接旨的人,就是要跪下的。

师父还说了,断了根,他们的腰这辈子是都直不起来了的,除非能得机遇,能抓住机遇,混成像南宫复崖那样的大太监。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机遇流水一般,不要命地往外送。

能得雨露均沾的,那是地里的小麦,而地里的小麦,一被流水淹,那得完。

先前师父为打消众人动歪心思的念头,没少教训他们,又尤其点着他的额头道:

资质愚笨的,不动脑筋,就是自己给自己最好的机遇了,打起十二分精神谨小慎微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他们这样的小麦,就只有在得了替王上宣旨的差事时,才能狐假虎威,将腰杆子直一直。

小太监倒没有那么想占段休瑾的便宜,只是他进宫当差也有一个月了,什么脏活累活都干遍了,对着宠妃养的狗,都要跪下磕头。

他也不是个聪颖会说话的,在同一批进来的人里头,算是平庸嘴笨得出奇的,故而受的欺负也是最多的,有时连饭都吃不饱。

憋屈日子过久了,就难免想做回堂堂正正的人。

他抓紧手中的圣旨,分毫不让,僵硬地耸耸肩,坚毅道:“不可以,接旨就是要跪的。还请段司正过来跪下。”

他说完话的那一瞬间,整个匡正司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变成一锅浆液。

甚至于身前的白牙少年,也尴尬地滞住。

段休瑾从满桌案牍中抬起了头。

小太监目光短暂地扫视一圈,没看太清楚,囫囵看到大家的头都扭了过来朝向他,便激动又畏缩地收了视线,落回到圣旨上,沾沾自喜。

他自是知道段休瑾的厉害的,没曾想有朝一日,他小六子第一次立威成功竟是在他的地盘上。

“跪下?”

段休瑾的声音打破宁静。

令人呼吸不畅的浆液越发浓稠。

小太监还自顾自地肖想着,没念着要察言观色这一招,

“是的,请司正大人过来跪下。”

说完,他鼓足勇气抬眼与段休瑾对视,只一眼,目光所及的不怒自威令他浑身发麻。

等段休瑾逼到身前,小六子才意识到自己那一巴掌就可以拍灭的气势有多可笑。

只段休瑾袍子摆动掀起的风,就叫他溃不成军,差点没两腿一软跪下去。

然后他真的跪下去了。

不过不是他自己主动的,而是段休瑾慢条斯理抬脚,踩上他的膝盖,压着他跪下去的。

“念吧。”

段休瑾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既然跪下了,我这便可以接旨了。”

小六子:“可……”

膝盖上的脚慢慢加重了力道。

“不消你提醒,我当然晓得规矩该是如何,可如今,我并不想从,明白了吗。”

“好……好,好……”

小六子慌慌张张展开圣旨,几番掉地,好不容易摊开来,圣旨又拿反了去。最后看着那一堆字,竟是真如白牙少年所说,把先前背的全给忘了。

他的确识不得太多字。

但大多太监都不识字,宣旨的时候,全靠先前背的顺畅。

如今他六神无主,快要急哭了,零碎几个字拼凑起来,完全连不上。

“失……”

“……夺……呃。”

“秦认。”段休瑾发话。

“诶!”白牙少年应了一声。

段休瑾稍抬了些手,勾勾指头。

秦认会意,弯下腰从小六子手中抽出圣旨,打开才扫了一眼,他向段休瑾抛去一个眼神。

段休瑾心里有数,

“是追究江家灭门案的?”

秦认抿唇,算是应了。

段休瑾也不意外,“说的什么?”

“王上的意思是,逆党的事,大人暂时不用管了。召集威林军一事,也延后再议。”

段休瑾闻言,目光凌然,有些不耐。

秦认放下圣旨,蹭到段休瑾身旁,压低了声,

“但依我看吧,王上这也就是做个样子。若是要动真格的,派的绝不会是这么一个小太监来传话,早带着龙虎军来收大人的执令了……”

“收我的执令?”

“呵,上头有楚仁殊压着,齐瑜他怎么敢真的动我。”

段休瑾拽过圣旨,漫不经心往地上一扔,却把小六子吓得浑身抖了起来。

段休瑾早就料到这件事不会悄无声息地掀过。

纵然江信成无能,在朝中没有交好,更没得人愿意拉拢这位气节也无,才能也无的草包,但江信成这号人物,最顶用的就是一个充数。

每逢谁要变法,谁要上奏,谁要人头凑数说话,江信成便有了作用,只要银子地契到位,叫他捧着玉笏,弯个腰下个跪,道一声,“臣附议”,那都完全不是问题。

江信成当然知道别人怎么看他,他自己心里也门清,且不说他确实不如他大哥,有千古一臣之才干。

自打十几年前,他江信成做了别人手中一把背信弃义的屠刀之后,升官简直不用妄想。当个米虫,为人不齿,他却也乐在其中,自洽从容。

背着人命债,行着下贱勾当,每日还装作无事,庸庸碌碌地啃食朝廷俸禄,天道早该来收他了。

没想到这么一位脓包米虫死后还能伸出一只脚,拦了他段休瑾的路。

本该到手的威林军虎符又得另寻时机再探。

烦躁。

秦认早赶跑了小太监,咧着一口大白牙,“大人得空了,要去青林坊喝几杯酒吗?”

秦认屁股一撅,段休瑾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想让我去救江抚明?”

秦认眨巴眼。

段休瑾斜睨秦认,“那本是她自己该去的地方,我不过是提前将她送了过去。等她替我办完事,抵消了错处,以后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秦认眼神闪了一下,笑容丧失几分活力,

“我可没那个意思,只是看大人近段时间忙着追查叛党,实在是辛苦,想带你去青林坊松快松快……只此而已……”

“那种无趣的地方,我消遣不来。”段休瑾转身坐回去。

秦认盘算着又挪到他身旁去。

匡正司里的气压低到极点。

秦认挥挥手,正堂内的人便散开了。

随后他携着一身看不见的跳蚤,抖擞着走到段休瑾身边去,手撑桌沿,弯下腰,

“话说回来……我也该为那江姑娘提一嘴。她怎么说呢,与大人你也算有个口头婚约,虽然那婚约是她强求来的,大人你也不情不愿。”

“但……怎么说呢,君子一诺千金,往后娶不娶的另说,未婚妻掉入青林坊那样真是活生生吃人的巢穴,要被别人糟蹋了去,大人你就不气极?不觉得自己头上的绿帽子多得发慌吗?”

段休瑾抬起眼,一副看你还能扯出什么离谱玩意,都一尽倒出来,让老子看看准备怎么骂你罚你的表情。

秦认心觉不妙,但此时已无退路,只好趁热打铁,指头狂戳桌面,

“还是绿高帽,强买强卖那种,一摞叠一摞,你要是不管,能戳破天去那种。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大人你至少得把人清白地捞出来,再与她清白地划清界限,清白地解除婚约……”

“你这和事佬的主意休要打在我身上!”

段休瑾心头竟是真莫名其妙被秦认说出一团火气,他直接打断了秦认的一堆“清白”,搬出他的死穴,

“想来平常的惩处也拿你不得,这回你是想叫我同你哥告状,再罚他一顿板子?”

秦认与秦识乃一母同胞,打娘胎起连在一起,后头被卖掉换钱的时候也是成对打包,二人长得十分相像,都是一张出挑英俊的面庞,性格却是没一点一样,秦认年纪小,总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与谁见面都是笑脸迎上去再张嘴说话,相比而言,秦识就冷淡多了,但并不妨碍他们手足情深。

秦认一副被提住后脖颈的样子,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使不得,大人!”

总算消停了一阵。

但没多会,秦认又唉声叹气起来,

“唉,我也不是要偏帮江姑娘,只是既然拿名声这点说服不了大人……”

秦认顿了顿,认真起来,

“江姑娘能为大人筹谋这么多,是很聪慧的,想必大人心里也有数,现下把江姑娘一个人丢在那,全然不管不顾,就不怕她把事办坏了吗?”

段休瑾脸色微变。

知道段休瑾听进去了,秦认继续,

“‘一粟契卷’本是互惠共利,但她可是一念毁约,在大人抄家之前杀了叔婶,又疯魔地割腕自尽,硬生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扣了五条人命在大人手里。大人朝中政敌还未肃清,太后势力哪会管大人此次是否真的清白,定是要狂轰滥炸好生为难。”

“当然,我晓得这五条人命不会就此断送了大人将建的伟业,大人也不在乎外界的骂名,有王上的偏袒,这一页总会翻过去的,只是棘手些,要费些时间和口舌与人周旋罢了。但最要紧的不是此一次到底如何,而是江姑娘……”

“这绝境中都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女子,大人不怕她再剑走偏锋,杀出另一条,你我也无法预估的路,再给大人使绊子?”

段休瑾想起火场那次对视,眼中浮起狠厉决绝,却是不得不承认,

“若她手握权势,的确有那个本事。”

记忆里,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在火影之中明明灭灭,江抚明身形单薄,孤零零立于其中,如一叶孤舟。

在乾都,江抚明的美貌与恶毒同样出名,就算声名狼藉,还是不乏文人为她提笔做赋,而又碍于风骨,不落姓名。

他段休瑾在她那处讨到过好处,也吃过苦头,若将笔递到他手中,叫他为她提笔作赋批判词,他不介意为她的心计添几点墨,

“芙蓉面,蛇蝎心,玉碎销仇徒劳功,化泥碾落,报应不休。”

_

呃,怎么说呢。

拿了毒辣美人的剧本,江抚明最大的感悟就是:

要是再有下次穿越,一定要让她做个好人。

名声怎么样倒不是最要紧的,重点是,要是她当个好人,至少不用像现在这般在青楼里被人追着怒跑无数个不能减速的八百米。

气喘吁吁逃窜,江抚明累得脑袋冒烟。

【请宿主停止反抗行为!】

【警告!】

【请宿主停止反抗行为!】

江抚明置若罔闻,想着这系统会的也就是装腔作势恐吓人了。

不然她都跑了这么久了,怎么也没见天雷滚滚劈中她。

所以事实证明,

她赌对了。

就是剑走偏锋这一条道跑起来,真的很累……

江抚明又遛着一群人绕着二楼跑了一圈,此刻楼梯口的人散了大半去,她当机立断提起裙摆撒开腿。

系统突然换了一套警告的话术。

——【滴!】

【惩戒措施启动!】

江抚明没放在心上,只管自顾自地跑,突然心脏停跳,两眼一黑。

尖锐鸣笛声钢针似的贯穿整个脑袋,江抚明心脏一阵皱缩,仿佛被揉捏成桃核大小,剧烈的疼痛从心脏放射至全身。

抬起的脚踩空,失去平衡,向下飞扑。

她被系统强制阻断了与这副身体的连接,五感渐渐消失。

下坠的过程中,江抚明试图稳住身体,可连手都抬不起来。

像是被裹住厚厚的棉布,她只能大致感受到摔下楼梯,接连不断的磕磕碰碰。

好事是这么一来,摔下去并没有痛感,连落地都是软趴趴的。

但被切断连接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要她来说,还不如清醒着摔下楼梯,那样怎么都比做庖丁刀下一头牛,感知着全身的皮肉血脉被分割清晰,剖解出来要好。

身后的人追过来了。

江抚明一滩烂肉般趴在地上动弹不了,奸笑四面八方包围住她,似乎在身后,又似乎在身下。

“江抚明……我正要去找你呢!你怎么到处乱跑!这下……诶……”

后面那人再说的什么,江抚明完全听不清了。

一只手从后面抓住她的脚踝,黏腻的触觉隐约隔着那层“棉布”传过来。

江抚明惊得一个哆嗦。

头痛剧烈!

脑中闪过陌生的记忆。

黑夜中,曾经也有这么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这副身体的脚踝,用带着薄茧的指头擦过少女白皙的皮肤,沿着藕节般的小腿缓慢往上爬升,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吐出浑浊的**,像是章鱼触手上的吸盘一张一合。

——“逃!”

躯壳深处的一声竭力呐喊。

但那不是江抚明的声音。

这一声过后,江抚明意外发现脱离了系统束缚,她再次掌控了这副身体,忙不迭双手并用往前爬。

【系统检测到宿主抵触情绪强烈,触发强制攻略措施,即将植入镇静服从指令,帮助宿主攻略】

才爬了不过五米,系统再次毫不留情将她与躯壳剥离开,企图进一步控制她的思维。

又是一阵抽皮剥筋的痛!

身后好几只手抓了过来,想要将她拖回去,可是渐渐的,她连这种被触碰被牵制的感觉都没有了,这非但没让她觉得好受,反而越发不安。

完全失控了!

虽然在前二十七年的人生里,江抚明每次都能让自己的选择变成正确项,而不是让选项来决定她正确与否。

但这次,无论她在这副皮囊之内怎么挣扎,都完全动弹不得,更别谈什么改变现状了。

江抚明心凉了大半截。

就在这时……

一道低沉厚重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像遮天蔽日的乌云,携着摧城之势席卷而来,伏低在江抚明这座孤城周围,一时竟也骇得围城的万马千军疏忽停止了攻势。

“唷,这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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