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林坊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齐齐抬头望向上方。

黑衣男子斜倚着栏杆,旖旎华灯之下,鬼魅妖艳的五官线条被柔和光线抚得温和不少,却无法将他身上的张扬熨烫妥帖半寸。

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栏杆,语速缓缓,漫不经心,

“裴公子,别来无恙啊,今儿兴致不错,能躲过裴大人,来此处消遣,我真是要恭喜公子了……不过,公子养在外头的蕊姬可知晓?没有吃醋,同你耍脾气?听说蕊姬向来骄纵,如今怀着你的骨血,竟改了性子,变得宽容大度了吗?”

人群中隐隐有喧哗。

握着江抚明的脚踝,醉得两眼迷离的男子瞬间清醒过来,撒开手,“休……休要胡说,什,什么蕊姬?”

冷笑声轻响,

“哦,我忘了,裴公子还未娶妻,这便收了外室,还有了孩子,自是不妥,不好声张,唉……今日也怪我唐突了,我该亲自登门同裴大人说的,好叫裴大人为公子妥善处理。”

“你……你你你……”

裴公子先前那张牙舞爪,要将江抚明吞吃入腹的可怖面孔,消敛得全无踪迹,只剩下一股火气不敢发,拼命往肚子里咽的憋屈局促,“我家家事,还是不敢劳动段大人费心了。”

“不、敢、劳、动?”

一道尖笑声乍起,

“啊哈哈哈哈啊哈,笑煞我也!笑煞我也!裴勿你还未娶妻,便纳外室,有了贱种!犯下此等丑事,你到底是怕段大人费心,还是怕你老子扇你,老娘骂你!啊哈哈哈哈哈!!!”

吕亦与裴勿相对而立。

两人平日里最爱比较争斗,在外头是吃穿用度样样作比,如今在这青林坊,争个美人也是互不相让。

所以今日,除去食色性也这一点人之本能,叫两人不顾形象如此拼命的追逐,更是有往常的恩怨在。

吕亦笑得前俯后仰几个来回,蹲下身去,抓住江抚明的肩膀,将她搂入怀中,满脸挑衅,斜眼看着裴勿。

只是手指刚搭在江抚明肩上——

“哦,差点忘了问候吕小侯爷。吕小侯爷在外头欠的赌债,可寻着填补的法子了?”

楼阁上,段休瑾眼尾微弯,笑意不达眼底,

“长平侯前几日劳心牵线为侯爷寻得的官职,我可听说小侯爷还没去上值啊。啧,虽说俸禄是没多少,不够小侯爷在花楼一夜的消费,更与那千两赌债没得比……就是不知道,长平侯知晓小侯爷如此作为,是何反应。”

“我还听说,长平侯夫人近来,身子似乎不太好啊,若是晓得小侯爷这般不争气……”

段休瑾话还没说完,吕亦的脏手就撒开来,整个人很忙的样子,扯扯这里的袖子,又拽拽额前的碎发,道出了与裴勿一般的言辞,“我家家事,也不劳动段大人费心了。”

段休瑾又陆续问候了几位公子。

他的声音还是低沉的,话语间的玩味也越来越浓,却没叫任何人觉着轻松,压迫感更是如滔天黑云一层叠一层,只是那萦绕孤城的黑云,虽说凶悍,似波涛万顷,似海啸千丈,可待那黑云翻涌发作一番后,孤城仍旧无恙,倒是孤城之下千军万马,湮灭殆尽。

所有的或是强硬,或是粘腻的束缚逐渐消失,待到最后一只脏手从江抚明身上拿开……

——【叮!】

江抚明被重重打回躯体里,终于完全夺得了身体的掌控权。

视线骤然恢复,脑中桎梏消除,同时又乱得嗡声高旋。

她的鞋子被摘下来,左脚的袜子也被脱了去。

先前被打断联系时,江抚明无数次在脑中演示了逃跑的路径,于是第一时间,本能支使她狼狈站了起来。

赤脚踩在地上,才站稳,双眼呆滞还未回过神,江抚明便直勾勾地盯着大门的方向,机械地往外去。

躯体深处,再次响起执拗而空灵的呼唤:

“逃,逃,逃……”

脑中毫无预兆闪过一段画面。

黑夜中,这副躯体赤脚拖着沉重的身体行走在吱呀作响的木长廊上。

先是“她”踏出左脚,江抚明右脚跟上……然后慢慢地,她们的步调变得一致,目标统一,都是那扇近在眼前,通往楼阁庭院外的世界的大门。

短短百步路,江抚明不知走了多久。

终于艰难踏足外面的土地,脑中闪过的记忆片段烟消云散,江抚明用力深吸一口气,恍然回过神来。

灼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新鲜得带着混杂的人气儿。

一下到了室外,刺目的夕阳激得江抚明微微眯了眯眼,抬手挡了挡光适应片刻,随着余光中人潮涌动的方向走了几步,再挪开手,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日暮西垂,街道宽广,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穿葛衣草鞋的步履匆匆,着绸缎锦靴的悠然自得,痴恋棋局者执棋深思,背负书篓者匆忙赶路。

钱庄关门,将活动的木板安好,宣告打烊;

菜贩子守着篮子里最后一点绿叶菜吆喝,一手摇着蒲扇,时不时赶一下飞过来的蝇虫,焦躁地盯着北面那条巷口;

再一看那巷子深处,屋檐压着屋檐,有炊烟自那飘出。

虽然是另外的时空,与地球上二十一世纪的文明水平隔着三次世界大战的差距,却也是一方,有着自己秩序,安宁祥和的地界,是历经几千年时光诞生出来的奇迹。

喧嚣声拍打着耳膜,妇人后背腋下的汗渍清晰,老叟额上的皱纹生动得可以看见岁月的流逝,而她脚踝上,被人用指甲抓挠过的地方后知后觉涌上些火辣的疼意……

肮脏黑暗得真实,其中的美好明亮也让人无法挪眼。

简直……壮阔伟大。

江抚明震撼不已。

她一时哑口,像是被这个时代扇了一耳光,余震过后,紧接着跟上来的就是巨大的空旷、孤寂、无措。

这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界,一个与二十一世纪的观念与生活方式大相径庭的地界。

就算逃出来了,又能怎样呢?

她还是被这个时代的大框架局限着,下贱的身份是这个时代钦定的,她走投无路,更是上报无门,就算她敲破所有的登闻鼓,任凭这副躯壳里头原本的她有多清白无辜,这个时代的江抚明手上沾的血,江家犯的罪,就注定了她的下场不过还是在这里被人糟蹋当做玩物。

猛烈的眩晕袭来,江抚明胃里打绞,双腿发沉。

深刻意识到这些,江抚明泄了气,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只够支撑着她将将站在那。

旁边有路人注意到她,驻足打量,

“诶,这是青林坊的清倌又跑出来了?”

“这又是哪家的?”

“最近关进去的可多了,谁知道是哪家的?不过这位虽然衣冠不整,容貌却是出尘不凡,整个建宁怕都找不出第二位与她一般美的……嘶,会不会是那些酸人在墙上赞颂的抚明神女啊?不过打从牧野将军去世,神女被接到叔婶家后,便没怎么在外头露面了……啧,这一时间,还真不晓得是不是她呢。”

“噫,神女神女,你还抚明神女地叫着呢,这些年,她干了多少糟烂事你是一点风声没听到?”

“听到了又如何,我不信不成吗?从前抚明神女救下的小儿可是我邻居家的孩子,我不信又怎样!我劝你也最好少骂几句,积点口德。再说,抚明神女那是进了叔婶家才变成变了个人,谁晓得是不是那两公婆做了什么缺德事,或是传谣坏她名声……”

“噫!你这老妇!光看脸,不讲理了……”

“诶呀,好了,我说都别吵了,隔得这样远,能看清楚什么呢,要吵也上前去看仔细了再吵成不?瞧那姑娘整个人很是不对劲,上前去问候一下,将她带回青林坊吧,等会也好借口问一问里头的人。”

穿着葛布衣的男人朝后头两位妇人喊了句,往前一步。

只是身子这么一动,伴着恰好吹拂而来的微风,衣裳里的汗渍味浸出来。

男人立时又停住了,定在街上那女子身上的目光忽的暗了暗,垂头将撩至肘臂的衣袖拉下来,紧了紧衣襟,这才又预备往前去。

但这回他连步子都没迈,就又停住了,脸上浮现出些自惭形秽来。

这么一会的功夫,已然有一位男子,拎着一双鞋走到女子跟前,弯腰将鞋子放在地上。

那男子一身藏蓝色劲装,身形颀长,眉眼在辉煌的夕阳下如琢如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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