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过后,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都穿着黄白锦缎衣衫,缠着斑斓的淡金色头巾,径直逼近了山村。村民上前询问,她们执意进山,呵斥道:“这是王命,你们敢拦着吗?”
她们挤开村民,走到山脚下,山风呼啸,把刚才抖的威风吹掉了一半。此时一队山民带着弓箭佩刀挡住了去路,领头的是一个二三十岁的高大的女人,沉着脸说:“前面是山神住的地方,外人不能打扰,你们快走吧。”
穿着绸缎的官兵吵吵嚷嚷,闹哄哄地又拿王命说事。头人不客气地说:“我们世代受山神保护,不认得什么大王。”两队人打起来,村民颇为骁勇,下手不留情面,官兵多是花架子,扭头逃之夭夭,一路连滚带爬回到了营帐复命。
听到坏消息的长官站起来骂道:“混账,她们打过来,你们不能打回去?” 身边服侍的手下赔笑说:“小姐莫要生气,这些山民本就是野蛮人,以前从别处搬来此处,占住了山头,向来不服管教。”长官拔出令箭,冷笑着丢到地上:“我倒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些蛮子!”
手下陪着小心低声说:“出兵不是小事,您是不是等将军来了再说?”长官本来热血上脸,面孔通红,听到这句话,仿佛凉水泼到脸上,紧了紧握住刀柄的手。外面雷声隐隐,狂风呼啸,沙石扑在厚实的帐子上,哔哔剥剥。
瓢泼大雨瞬间降落人间,街头的小贩统统四散而逃避雨,只有一个修伞的匠人坐在屋檐下做生意。她将自己的伞借给客人暂用,等手上的伞修好了,又给下一个等着修伞的人用。雨水冰冷刺骨,她的手丝毫不受寒气波及,始终熟练地修缮各色的破伞。
长官醒来,见到满地积水,对着睡眼惺忪的手下说:“出兵!”手下慌忙地要劝阻,长官打断她:“道路泥泞,将军要耽搁几天,何必坐以待毙?”她满以为派出精锐,能够轻易取胜,没想到几日过去,损兵折将,村民人数不多,固守一隅,寸步不让,不光壮年人上阵抵抗,连老弱和猎犬都参与其中。一旦士兵侵入家园,村民不惜烧毁房舍逼退。
这日,长官读完了战报,冲着下属发火问责,无人回应,转头看见手下们纷纷迎着一位锦袍的贵人,气焰顿时消失,不觉矮了三分,恭谨地称呼将军。将军随意翻阅案头的文书,长官低头说:“不过是一个小山村,没必要让大人费心。”
她看见将军沉吟,没有反驳自己,壮了壮胆,自以为自己占理,继续说:“这些村民都是忤逆王命的刁民,之前窝藏在此处就罢了,眼下胆敢阻挠大王的大事,很应该好好教训她们。”将军嗤笑道:“你把她们当成刁民,难怪别人与你不死不休。马上收兵,打了这么多日子,白白让人看笑话。”
停火之后,将军带着侍卫,亲自进了村庄见头人,头人身边的老者见面,大吃一惊,将军笑吟吟地说:“婆婆,你不认得了?我是赤玉。”老婆婆惊疑地盯着她的面孔:“赤玉?高家的赤玉——”众人本以为她是都城派来的使者,没想到竟然是本地人,不禁面面相觑。
赤玉笑容可掬地说:“怪我耽搁了时日,没赶上时候,害得出了些误会。大王已经降下恩典,赐给我们西海国子民的身份,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是外族人,而是堂堂正正的西海国子民啦。”头人不屑地说:“哼,我们稀罕么?”她一扫周围的山民,不少人低下头,若有所思。婆婆开口:“事关重大,得容我们好好商议。”
赤玉不催促,含笑告别。头人遣散了山民们,单独留下和婆婆说:“您看准了,她真的是您认识的人?”婆婆叹了口气:“是不是旧人不重要,你看她手下带的兵是真的。”她话锋一转:“不过,强龙难压地头蛇,一山更比一山高,她要对付咱们,倒也不容易。”于是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按下不表。
且说赤玉出了门,对随行的侍卫说:“我自会回去,你们先走。”往山上去了。路上遇到巡视的山民,见她并无武器傍身,以为是旅人,不曾盘问。她径直走入山间,林木高高低低,野草深深浅浅,断断续续的一线路隐匿其中,她心中感叹,竟然荒凉到这个地步了。
又走了几百步,可见一座小丘崛起,上头矗立着夯土的断墙,墙缝十分密实,寸草不生。这是无名古堡的遗迹,她童年时和玩伴游戏的乐土。经历了多年的风雨剥蚀,土墙又坍塌了一些,昔年的涂抹刻画几乎看不见了。墙根下靠着一个人,她辨认了一会儿,才说:“唉,原来是你,你还记得这个地方。”
猎人看着她华贵的服饰,宛如看到行走的斑斓老虎,眼神是探究而沉静的,没有叙旧的心思。赤玉说:“这些年在外面,一直想着当初要是没有你,恐怕我就要死在她们手里了。”猎人望着逐渐变淡的夕阳,问:“既然她们当初这么对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赤玉踩着野草,靴子底下响起细碎的断裂声:“我想给你一个机会,成为这里的英雌。你是最好的猎手,区区一头熊应该不在话下吧?只要抓住这头熊,献给大王,她会赦免整个村庄,这里变成西海国的国土,不必再信奉山神,不会重蹈我们的覆辙。”
猎人站起身,因为跛足,她顿了一下,仍旧站得很稳:“我们没有罪,不需要任何人赦免。能被山神选中,是命。”赤玉叹息道:“你也承认,这是不公平的命,不是恩赐,要不是这样,你当年也不会帮我们逃出去。你弟弟最后几年心里一直很不安,觉得愧对你。”
猎人看着她的面孔,她的容貌没有因为岁月而衰败,美丽得透出邪恶,她有种魔力,将任何话题能够继续谈论下去,即便令人不悦。她很清楚,所以不想步入圈套,冷淡地说:“他选了和你私奔,我们姐弟情谊便断绝了,若是死了,劳烦你管到底,找个地方好好葬了。”
赤玉气极反笑:“好好好,你对我们仁至义尽,但是对你的女儿呢?你有问过她情愿侍奉山神么?明明这么近,别人都是一家团圆,她从小却要和母亲分离。”猎人扶着墙壁的手骤然抠进了缝隙中,几片碎屑簌簌落下,砸在地上,碎成更细的颗粒。
赤玉流露出怜悯的神色,她太清楚这位友人的遭遇了,顾念手足之情,放跑了本该侍奉山神的同胞兄弟和她私奔到外头,惹怒了村民,不得不献出自己的独生女儿顶替,气得母亲一病不起。在外头的这些日子,她亲身经历了背叛,深深明白这腔真情的可贵,真是可惜了。她见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知道事情彻底办妥,她应允下来了。她心底一松,却凝重地叹了口气。
走下小丘,天色阴沉,零星的雨点稀稀疏疏坠落。这雨并不冰凉清爽,像黏腻的透明的毛虫。她拣树荫底下走,茂密的枝叶能够挡住不少雨水。雨渐渐密了,顶头的沙沙声作响,像女巫摇动的沙锤。她走在滑腻的山路上,提防滑到,因而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望着旁边,路旁没有栏杆,只有高高低低的小树,比最破烂的栅栏还要稀疏。
俯瞰之下,绿叶黄叶中张开一个猩红的圆,缓缓移动。那是一把红伞,像晕开的血滴,格外醒目。因着雨天,血红的伞面泛着水光,那红好像要顺着伞骨的尖端滴落。扑面而来的凉风撩得她寒毛直竖,她走得更慢,也更稳,慢慢等候红伞逼近。
红伞压得很低,差不多几步之内,她才看到打伞的人是个瘦骨伶仃的女郎,约莫比她女儿大两三岁,脸色青白,一手擎着伞,另一只手里还揽着一把竹伞。赤玉认得这是个修伞的匠人,问道:“你的伞借么?”乡下的伞匠常多备着一把伞,借给路人,要还的话不必找到主人,放在熟识的旅店,匠人自然会去取回来。
女郎将怀中的伞递过来,赤玉触到她的手背,如同冷水里浸泡过的一般,异常冰凉,关心地说:“你生病了?”女郎并不回答,她看对方口中咬着一根竹钉,料是刚刚还在修伞,因为下雨打断了活计,也有的匠人不爱说话,借故回避。走开几步,她回头,看见女郎也回头看她一眼,又转过身去继续行路,很快隐没在风雨凄凄中。她心中微微讶异,借着雨伞,步子轻快了不少。
行至山下,雨越来越小,天际勾着一道金边。赤玉找到村口的旅店,将雨伞一收,放在门口,门内有个女童,听见声音,探出头来看她,赤玉见她顽皮可喜,不由得莞尔一笑,女童忙跑进屋内,叫道:“妈、妈——”
老板赶忙合上匣子,蹲下神一把捂住女儿小龙的嘴巴,嗔怒道:“大呼小叫什么!”小龙含含糊糊地说:“有人——换、散。”老板娘一掐她的腮,拢了拢身上的金钱纹酒红披肩,没好气地说:“大惊小怪。我问你,你昨晚果真听仔细了她们要去山里?”
小龙忙不迭点头:“是的,是的,两个大姊姊说山里有熊,一大一小,她们得去看看。”老板自言自语:“前阵子明明打发她们走了,她们还回来。近来也真奇怪,熊真多,连我都撞到一头。”小龙一慌,生怕她妈追究到头上,立马问道:“你要帮大姊姊,妈?”老板不回答,反而弯腰一拍她的脑袋:“快把伞收回来,待会儿还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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