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抓起蒲扇，一手扣着猩红披肩，离了主卧要去厨房烧茶，遇见两位熟客出门，笑嘻嘻地迎上去问候：“两位姑娘出门去？”这二人正是湛乐和曲珍，两人前些日子本来出了村子寻找丹荑下落，凑巧和李群玉重逢，占了一卦，说人仍在此山中，因而又转头住下专心打听。
她们一路打听有无二十上下的女郎路过，渐渐听说山中有一大一小黑熊出没，母熊好不凶悍。两人都疑心是丹荑喂养的大熊，连忙同猎户打探消息，决定收拾行装进山。老板听得她俩决定，叹服道：“姑娘们好胆量。这山里蛇虫虎豹出没，莫说是我，便是老练的也须得处处小心。”
湛乐拱了拱手，说：“多谢老板照顾。只是我们有要事，不得不去一趟。请问村里有没有熟路的猎户带路？”老板连连摇头：“不巧，最近村里不知怎么地，和官兵干仗，家家户户都有养伤的。”两人无法，预备告辞。老板又叫住，说：“这时节虽然转凉了，但山中还有毒蛇，我有一盒蛇药，姑娘们抹上防身。”不等她们推辞，她喊来小龙，令她去床下取药，小龙问道：“妈，几时把药放在床下？”老板用扇子一敲小女儿的后背：“新买的药，放下头防潮。快去！快去！莫要耽误人家。”
两人接过青瓷药盒，打开后是淡红色的药膏，没有苦涩的药味，有股清淡的香气，涂抹到皮肤上颇为润泽。她们谢了老板，进山去了。老板转身进了厨房煮茶，又将桌椅抹得干干净净，小龙不禁说：“妈，你好勤快！”老板骂道：“大呼小叫，你妈几时懒过？”一面说着，赶了女儿进屋锁门睡觉。
小龙早早醒了，套上半旧的枣红皮袄，推了推门，她妈妈还睡着，便熟门熟路地撬开窗户，爬了出去。院子里守门的花狗见她偷溜出来，也不吵嚷，支起身子叼着绳子凑近。小龙牵着绳，蹑手蹑脚穿过大门，屋檐下已经不见了伞，她对花狗说：“昨晚你见人来拿伞了？”它摇头摆尾，自然不会搭话。
小龙走上山路。清晨寒气弥漫，半黄半绿的叶子上结了薄霜。呵气可见一团团棉絮般的白雾。幸亏小孩子皮实不怕冷，她走得很快，傍着小狗，不觉得寒冷。她熟门熟路，一路来到山腰，山腰有座暗红屋顶的庙宇，山花上的彩画已经模糊，只能看到零星青绿的曲线和乳白色的圆点。庙宇前栽着一棵满是红叶的不知名的树，红屋顶在红叶的掩映下不容易分辨。小龙喜欢这棵树，这是山下没有的。她将狗子拴在树下，拍了拍树干，大声招呼：“姑姑，我来啦！”
门里笃笃笃的声响停下来了。姑姑缓缓从里头走出来，拿了蒸熟的卷子给她吃。小龙掰了一些，分给花狗。姑姑说：“待会儿快些回去，村里人今天进山打猎。”小龙知道村里猎户若是一齐出动，一定会驱赶野兽，为了避免伤人，老人小孩都要呆在家中。
小龙想起小熊，问：“会抓熊吗？”姑姑摸了摸她的头，宽慰她：“山神会保佑她们的。”“当然！它可聪明啦，上次还懂得叫我们帮手呢。”小龙连连点头，忽然担忧道，“姑姑，你妈妈会不会一起去？她们都说她是最厉害的猎人。万一她真的捉住了小熊，你可以救她们吗？”姑姑仍旧摸着她的头说：“山神会保佑她们的。”
小龙踏着满是露水的野草下山，太阳已经出来了，温暖得有些灼热的日头直直照耀，浑身发热。村里的伞匠从对面走来，擎着红伞，遮住了阳光，小龙擦肩而过，犹觉得冷气袭人。阳光透过赤红的雨伞晕染出迷蒙的红光，她越发苍白，犹如将要融化的雪人般冷冰冰的。
高高低低的鸟鸣，还有阵阵振翅而飞的响动吓了小龙一跳，面上登时发麻，再也顾不得留意旁的，紧了紧绳索，花狗似乎察觉到主人的紧张，竖起耳朵吼了几声给她壮胆。幸好她熟路，赶紧选了条捷径往回赶路。路上的人渐渐多了，村民夹在穿着黄白绸缎衣衫的官兵之中。小龙皱了皱鼻子，她顶讨厌这些人，她们盛气凌人，成天嫌弃村里人粗苯，和林子里那群花面小兽一样畏缩讨厌，不敢单打独斗，只敢一拥而上撕咬。眼下她们倒也十分好认，每个人的头上插着一对血红的长长的羽毛，像是昆虫的触须。
她瞅见两个熟面孔，是常来买卖的猎人姊妹，和妈熟得很，保准一见面就要捉她回去。她人小，又很伶俐，卷了卷手中的绳子，让花狗贴近自己，钻进人群中。她认出除了那对姊妹，村里的猎人也都在，甚至看到姑姑的妈妈——村里最厉害的猎手。她心头突突跳，捏着小狗的嘴，示意它不要叫，她蹑手蹑脚，混在人堆里，一点点靠近偷听。
不光是猎人，还有那天还伞的女郎赤玉，她换上了崭新的靛蓝蹙金团花锦袍，戴着一条水晶抹额，垂下三粒甲虫大小的宝珠，当中是一颗滴溜溜的枣红石榴石，左右各一枚蓝汪汪的青金石，晴日朗照，原本深色的珠宝闪烁着血红翠色的光泽，衬她肌肤如雪，犹如是寺庙里新塑的度母像。她的满头乌发上也缠绕一条绒绒的豹尾，沉沉垂在脑后。身旁跟着手捧莲花纹金杯的侍女，以及一个面目相似的姑娘。
这个长相和赤玉相仿的女子正是高小姐文君。高文君窄脸尖下巴，发细眉浓，杏眼常因嗔怒而瞪视。她见母亲与衣衫破旧的猎人和和气气地寒暄，对方却置若罔闻，埋头擦拭佩刀，心生焦躁，上前插嘴：“刁民！将军与你说话，你装聋？”赤玉微笑拦住女孩儿，说道：“文君，不得无礼，这是我的老朋友，你得叫姨妈。”猎人停下手：“这是？”赤玉回答：“我的女儿，今年——”
号角声沉沉吹响。赤玉收起闲话家常的温和神色，踱着步子走上村中的祭台，她侧过脸，刚巧阳光斜射在面颊上，整个人好似发光的神明，她对着下头的村民从容开口：“今日蒙大王开恩，诸位便是西海国的子民了。只要有人抓住黑熊，献给宫里，就能和我一起去领赏。”
底下村民窃窃私语，头人抱胸叉手，神色不屑。高文君狠狠蹬着她，握了握翠玉制成的刀把。赤玉挥了挥手，下属抬来一个笼子，里头有个不停挣扎的活物。众人仔细看去，竟然是一只熊仔，不禁哗然。连头人的脸色都变了。村民们素来遵循山神的规矩，不捕猎野兽幼崽，一来防止灭绝动物，二来生怕惹来母兽的报复。
头人之前已经不满赤玉利诱村民，眼下她抓了小熊，俨然和母熊为敌，要引来大祸，上前指着笼子质问：“将军，你这是要害我们！”婆婆拉着她的胳膊，她也不退缩。赤玉和颜悦色地说：“你错了，我这是帮你们。孩子在我们手上，还愁大的跑掉吗？”说罢，她瞥了猎人一眼。
村民脸上纷纷流露出恐惧和为难，虽然不可能所有人都被悬赏打动，但是所有人都有可能被黑熊攻击。连最厉害的猎手遇上她都不能全身而退，更别说一般人了。头人拔出刀，走向笼子。“嗖！”一支利箭射在她的胳膊上，当啷一声刀掉在地上，她连连后退几步，被本家的姊妹七手八脚地扶住。赤玉收起弓箭，冷峻地说：“这是大王的命令，若是有人不听话，视同抗旨，格杀勿论。”官兵听命，上前围住村民，村民见她们的锦袍下贴身穿着甲衣，手握利刃，威风凛凛，不觉畏缩。
赤玉继续发号施令：“哪位上前领命？”猎人站起来，她的腿脚残疾，走得却很平稳，一步一步走到了祭台前。别的猎户看到了，也有一些犹犹豫豫地跟在后面。赤玉面露笑意：“很好，到底有一些勇士。”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山里去了。两个人抬起关押小熊的笼子，也一齐走了。高文君在后面，正要跟上，忽然感觉一样凉凉的粘稠东西重重扑在额头上，她摸了摸，指尖是一团水渍，她抬眼撞见明晃晃的太阳，纳罕大晴天怎么下雨，一晃神，碰了碰额头，已经干了。
小龙看得焦急，自言自语：“狗，我们得想个法子——”“什么法子？”孩子还没来得及扭头，被整个儿提起来，面对着亲妈，讨饶地说：“妈！”老板不和她斗嘴，硬是抱着她回去，花狗见状不妙，赶忙夹着尾巴，谄媚地用头去蹭她的腿，老板恼恨地轻轻踹了它一下，骂道：“滚远点！”小龙还在央求：“妈，妈，我得去救小熊。”老板啐了一口：“呸，小熊是哪个？你姊姊叫小虎，你叫小龙，我几时有个‘小熊’？”
老板一气赶回家，将小龙锁在房内，又将狗牢牢拴在屋檐下，任凭女儿吵闹，也不理会。锁好了门，转脸却撞上飞沙走石的狂风，揉了揉眼睛，抬眼看到方才还是阳光普照的天空彤云密布，墨色云海波涛翻滚，她警觉变天，立刻走到院子里，要收走晾晒的毛毡和披肩，淅淅沥沥，密密的雪掉落全身，酒红的披肩不一会儿起了一层冰冷细密的雪白“绒毛”。她心里一沉，嘀咕道：“好端端的竟下雪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天大的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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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母亲（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