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气味,那种微妙又强烈的感觉,仿佛是在树林里找到一片熟悉的叶子。她只恨自己的鼻子和耳朵不能再敏锐一些,她的腿脚不能再强健一些——甚至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能够飞奔到跟前。她奔驰在山间,惊起蛰伏许多鸟兽,鸟的双翅匆忙震动,空中纷纷扬扬细小的羽绒,如同慌乱的细雪。
她远远看到两个人,十分眼熟,心底没有畏惧厌恶,她缓缓过去,低低吼了两声。那两个人,其中一个个子高大,却只有一只手,握着刀柄,挡着同伴,而她胖墩墩的同伴扯住她,指着面前的野兽,急切地开口。那些语言她本该谙熟,居然一个字也听不懂,耳朵仿佛灌满了蜂蜡,话语如清风掠过,雪花擦身,未留痕迹。
胖子走到跟前,掏出一把半旧的匕首,刀鞘本来是玫瑰红的皮子,已经转为暗红,雕刻三朵绿松石乌巴拉花,她的鼻子贴在刀鞘上,狠狠嗅着昔日的贴身之物,爪子轻轻拨弄。两人激动地扑在她身上,一个搂着她的头,一个抱着她的脖颈,高兴得胡言乱语起来。她听不明白,也知道这是她极为亲近之人。
她们重逢之后,她突然发现一向不离左右的小熊不见了踪影,赶忙站直了庞大的身躯,仰起头,先是看了一圈,尔后低吼,良久,依旧没有得到回应。她心中焦急,沿着来路返回,泥地上满是凌乱的脚步,她不光闻到了熊仔的味道,还有很多陌生人的气味。
胖子拦住她,捡起树枝在松软的土地上画了几条蚯蚓一样弯弯曲曲的图样,她直摇头。胖子会意,又画了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熊,旁边围着一圈人,她这下子连连点头。胖子抹掉了图画,和高个子说了几句话,她俩领着熊,跟着脚印走,一面走,一面张望。
淡淡的烟火气味若隐若现,胖子停了下来,压低声音,招了招手,带着她们穿过没有路的树丛。道路颇为崎岖,深深浅浅,幸亏已经是秋冬,并没有多少蛇虫鼠蚁滋扰。她们走了许久,豁然开朗,拨云见雾,一览无遗。原来胖子闻到了炊烟,再往前恐怕中了圈套,于是绕路来到山顶,居高临下,察看山底下的情状。
她们在山顶瞧得清清楚楚,山下人头攒动,像是移动的一粒粒黑芝麻,看不到面孔。人群聚在祭台周围,一会儿,抬上来一个笼子,笼子里有个东西在动,应该是活物。胖子拍了拍高个子,她立刻转头,没入林中。胖子捡起小石子,在粗粝的山石上划出白色的刻痕,她依旧画了圆乎乎的小熊,然后围着它圈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框,添上几笔竖线,熊便明白了,小崽子被抓走了。
她们再往下看,人群像是迁徙的鱼群渐渐远去。夹在其中的高个子曲珍放慢了步子,佯装掉队,不觉远离了人群,她又等旁人散开,混在其中,装作一个闲人,耐住性子,也等人几乎走光了,四下没有守卫,只有寥寥几个腿脚不便的老太,在前面拄拐蹒跚。
她不紧不慢,猛抬头,却见一道赤红的沟壑泼喇喇从峰顶直下。定睛一看,这醒目的红色不是山石,是一列长满红叶的黄栌。她在故乡不少见黄栌乌桕红枫之类,并不稀罕红叶,只是这树生得古怪,周遭都是密密的青绿的乔木,乌沉沉的山林,黄栌们却从上到下长成一线嫣红,活像是大山裂开的鲜红伤口,血肉翻飞,看得她心寒。
她收回目光,警惕地环顾,尔后轻手轻脚迅速地寻着山路找同伴汇合。她看到了湛乐,一五一十讲了小熊被擒住,做了诱饵。湛乐往石壁上画了几个举着叉子的人,围着笼子站立。大熊点了点头,她又画了一个大圈,添上大熊,怕她还不明白,自己绕着一块大石头,一边小跑,一边学着野兽低吼。熊看懂了,转头下山去营救。湛乐挂掉了画,如此这般同曲珍说了自己的计谋,两人下山,走向了村子。
三人无声无息散了,山下人群浑然不知。猎人们习惯狩猎,尚且耐烦地等候。高文君站在母亲身边,为了不惊扰,除了下令,并无人说话,她看来看去,走来走去,吃得冷风掴在脸上,瘙痒不已。人默然不语,野兽却不理会规矩,笼子里的小熊撕咬扑腾,铁笼里碰碰作响,她心里正烦躁,看到这小东西闹腾,毛发乱糟糟,沾着泥土,十分丑陋邋遢,烦恶不已,踢了两脚,喝令它老实些。小熊见她恶声恶气,也不畏惧,反而冲着她尖叫。赤玉瞥了女儿一眼:“不过一个小玩意,你和它斗什么?”
话音刚落,不远处有人喧哗,卫兵立刻上前质问,片刻,过来禀告,说是大熊伤了一个猎人的腿。赤玉命人扶着那个猎人过来,正是那天白捡老虎的姊妹中的妹妹,她想躲到一边偷懒,装作解手,找个人少的角落呆着,谁料惹来黑熊,技艺生疏,腿脚被抓了,鲜血浸透了厚实的裤子。她面色苍白,也不知是吓坏了还是伤势严重。
赤玉听这女人悲悲切切,呼天喊地,毫无女子气概,甚是不喜,挥了挥手。伤员的大姊赶忙搀扶妹子,背起弓箭,向着村庄走去。高文君呵斥:“慢着!谁准你走?”大姊按捺住怒气回答:“长官,我要带妹妹回去疗伤。”高文君说:“治伤找大夫,关你什么事?将军有命令,抓不到大熊,谁也不能离开!”
侍卫们听到命令逼近猎户们,大姊脸色忿忿,忍气吞声地放妹妹在地上,给她包扎伤口。这伙官兵原来不打算亲自捕猎,不曾带军医随行。无人去给村医报信,因而缺医少药。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地待在原处。岂料接二连三,都有人叫嚷,除了黑熊袭击,还有被蛇咬伤的。
高文君还想出面训斥,赤玉阻止她开口,令人抬走伤员。这时候,天色阴沉,雪粒密密下起来,沙沙作响,众人面如土色,交头接耳,耳语声混在漫天的落雪里,听不真切。赤玉朗声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有村民壮着胆子回答连连有人受伤,又下起雪来,应该是山神不许今日狩猎,恳请改日再来。她微笑着,不置可否。
大姊见天寒地冻,受伤的妹妹面色青白,咬了咬牙,架起她站起来。赤玉问:“怎么?山神教你离开?”大姊不说话,走了十几步,见到村里火光冲天,隐隐传来人声。赤玉在背后说:“诸位,我有言在先,违抗王命,格杀勿论。”高文君接着说:“这回着火的是没人住的空屋,下次可就说不定了。”
众人受她威胁,只能困守在此。呆了半日,又累又渴,汲水来喝,高文君也喉咙干渴,端起银杯,还未沾唇,赤玉拂落水杯,高文君一愣,周围人纷纷倒下。她错愕地说:“水里下了药?”赤玉反问:“你说下了几次?”高文君糊涂道:“还有哪里?”赤玉说:“除了水里面的迷药,之前的蛇是用药引来的。”高文君又问:“娘,你怎知道用药引蛇?”赤玉看她一眼,并未说话,当年她私奔,将求来的药水涂在寺庙长老的靴子上,诱使蛇来阻她,调虎离山,方才脱身。
母女俩正在说话,有士兵喝问:“干什么?!”两人看去,原来是小龙偷偷喂笼子里的小熊喝水,被人发现了。高文君命人捉住这小孩,有猎户低声劝小龙认错,她死活不肯。高文君恼怒,捆住了孩子,吊在树上,恶声恶气地说:“你爱凑热闹,就看个够。”小龙开始还扭来扭去,后来乏了,睡了过去。
她们等了一夜,黑熊一直没有现身。高文君又冷又乏,忍耐着不去埋怨咒骂。药力渐渐消失,躺下的人逐渐苏醒。赤玉静静等待,不发一言,突然抽出佩刀,劈开笼子上的锁,一把捉住小熊,掼在地上。众人骇然,高文君更是面如金纸,噤若寒蝉。小龙冻醒了,见到小熊无力回天的惨状,连连惊叫,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又昏死过去。
孩子凄惨的号叫方停止,野兽的咆哮由远而近,猎人们肝胆俱裂,哪里还敢迎战,连忙躲避,任凭士兵如何喝骂逼迫。忽然一头黑熊闯入人群,见人就撕咬,猎人们一面逃窜,一面搭弓射箭,它也不躲闪,甚至凶性大发,任凭背上插着箭矢,也横冲直撞,锐不可当。
它奔到小熊身边,用鼻子拱了拱慢慢冰冷的幼崽,发出饱含愤怒的吼声,又夹着呜咽。猎户们不禁动心,高文君虽然厌憎小熊,但也不忍直视。一股锐利沉重的气流掠过,她猛地心跳,一支箭没入黑熊的身躯,刺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她诧异地转身,看到赤玉手执十字弓,她缓缓放下手臂。她万万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母亲会出手。惊讶过后,心中泛起深深的畏惧。
大熊伤到了要害,鲜血泼洒在雪地上,饶是如此,它的血性仍在,仍然没有束手就擒。野兽的血,人的血,洒在茫茫的白雪上,像是一道道大地狰狞的伤口。猎人们一个接一个负伤败退,最后只剩下最厉害的跛脚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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