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云惨淡,碎琼乱玉扑簌簌坠落,越下越紧,让人透不过气。猎人们被苦熬了整日,又渴又饿又累,再招来毒蛇猛兽袭击,苦不堪言,平日里行走山林,只图温饱,不曾以命相搏,恁地自在逍遥。此时好端端的又有风云变色,阴云密布,冰天雪地,深恐惹怒鬼神,不由得战战兢兢,方寸大乱,无心搏斗。
哀嚎连天,喋血遍地,赤玉犹镇定,高文君已然坐不住了,心中埋怨道,这群脓包,真不中用!拉开弓箭,连发三矢,其中有两支飞箭扎在黑熊背上,副将喜滋滋地低声称赞:“大人好身手!”赤玉淡淡微睇女儿,似有褒奖默许之意。文君心花怒放,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仿佛不惧寒风,一马当先抽出长刀冲上前迎难而上。
副将失声叫道:“哎哟!”忙侧身呵斥身后的诸人:“蠢货,还不快去!”便有四五个健壮的勇士跟上去保护。猎人们被迫拘在野外狩猎,乐得见她出头,个个按着伤手伤脚,要么借着闪躲趁机远离狂怒的黑熊,要么就是装模作样隔靴搔痒攻击熊。不觉便仅剩下高文君一个人了。
几个勇士虽有本事,也只管护住她,哪里敢抢头功。她秉性要强,久攻不下,急得浑身刺挠,数九寒冬冒出一身热汗,反而恼火侍卫团团保护,害她束手束脚,伸出手臂猝然推开手下,直直冲向大熊。
她的刀法倒也不错,然而这回的对手是野兽,不讲究什么人情世故点到为止,也不拘泥招式,只顾攻击取胜。大熊对付人经验颇丰,靠着自己的蛮力和灵敏的听觉及嗅觉闪躲,她看几个人只有高文君针对自己,旁人敷衍了事,也不着急,你来我往,时不时轻轻伤及她的四肢,激怒她,惹得她越来越急躁。
高文君见狡猾的黑熊逗弄自己,暗自咬牙,攻势越发凶猛,这东西似乎意识到了厉害,心生怯意,且战且退,她心中得意,一刀更比一刀狠,不觉一阵酸痛爬上肩膀手臂,双手愈发沉重,渐渐气紧,张口吐出一团团白气,气喘如牛,胸腔犹如刀割一般疼痛。
黑熊侧开身子,让她的刀贴着厚实的皮毛滑下,留下浅浅的痕迹,甚至没有划开皮肤,她支起身躯,庞大的身影霎时间遮住雪色天光,饶是高文君的八尺之躯也被笼罩在突如其来的阴影中,众人震悚,高文君兜头受了一股劲风,面颊剧痛,在雪天漾开一股**辣的疼痛。
勇士们见主子狼狈跌倒在地,面上挂了彩,虽无性命之虞,但也毁容了,吓得手足冰凉,顾不得狩猎了,慌忙要扶起。高文君一摸脸,指头染了血,伤口火烧般作痛,如芒刺背,母亲蔑视的目光一定如冰雪打在身上。她气得发狂,挣开侍卫们的搀扶,提刀上前就砍,一击不中,胆气顿消,大熊伺机逼近,旋风般掀翻她在地,张大口就要撕咬,温热的腥气喷在她脸上。
两支利箭嗖嗖射来,齐齐对着黑熊门面,擦破了鼻尖,她不得不住手,这一顿,勇士也顾不得体面,七手八脚拖死猪般架着高文君撤退回将军身边。高文君涨红了面皮,脸上发烫,双足却分外冰冷,乌黑的皮靴糊了厚厚积雪,冰冷彻骨。副官微微弯腰凑近,赔笑着要替她上药,她不耐烦地推开,连连跺脚震落残雪,鬓发虚笼笼烟雾般散开。
赤玉同她说:“你是长官,不坐镇此处,好好地抢前锋的活做什么?”高文君听了,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感激母亲还抬举她,惭愧她鲁莽行事,险些坏了大事,昂首挺胸,一声令下,六个精干的壮年人齐刷刷走出来。她们装束和士兵不同,而是猎手服饰,威风凛凛,头上插着黄白的骨簪和虎豹的尾巴,手中还牵着三头猎豹。
她们一现身,在场的猎户脸色颇为不忿。这些猎人来自别的部落,并不尊重此地信奉的山神,平日肆意猎杀野兽,获益颇丰,却为本地人不齿。别的猎人驯养鹰犬,她们养的是猎豹,性情嗜血凶悍,撕咬起来比野兽还要残忍。猎人们见这几头猎豹目露凶光,体格强壮,都道这大熊凶多吉少。她们虽挂了彩,心内并无怨恨,反而隐隐生出些怜悯。
有几人壮胆,高文君神气活现地喝令进攻。猎人们先命猎豹围住黑熊,骚扰试探,消耗猎物的力气。黑熊猝然发难,扑向一头豹子,豹子怒吼着要挣脱,不料黑熊下了死力气,一口咬住它的脖颈,双掌死死按住,别的豹子一拥而上,扑到熊的身上,也咬住她的四肢躯干,猎人待要出手,投鼠忌器,怕伤了走狗,只得从旁下令指挥。
大熊顾不得疼痛,一心一意对付爪下的敌手。骨头断裂的声响传来,猎豹伸长脖子,待要吼叫,身体却垮下去,像是猝然崩塌的长桥,轰然倒地,黑熊甩飞了趴在身上的豹子,它也是一身伤痕,更有几处伤口露出鲜红的肌肉,然而它踏着断气的猎豹,仰头长长吼了一声,震得漫天飞雪愈急。
猎人们出师不利,痛失了一头猎豹,赶紧驱赶豹子一拥而上,自己也不吝惜毒箭,纷纷出手。本村的猎户见状,心想,好不要脸!恰好有一个猎人拉满弓箭,经过身旁,她暗中伸腿去绊倒她,正要偷笑,脖颈上爬下一段冷冰冰的物事,她转脸,见一个士兵斜乜自己,手中刀刃压在她的肩膀上,刀背紧贴脖颈,忙低头不语。
周遭人都沉默不语,雪落无声,唯有野兽的嘶吼和猎人铿锵的兵器声交织。大熊已经有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浑然不知疼痛一般,浴血奋战,它要攻击哪个目标,便不管不顾全力以赴,任凭旁的如何死命牵制。猎人的箭矢已经耗尽,猎豹也打残了一头,仅剩的一头瑟瑟发抖,不过畏惧主人,不敢逃跑。
黑熊长啸一声,余勇可贾,众人一愣,她一转头,没命地奔向山林。猎人们忙催促猎豹:“快追!快追!”这孽畜呆头呆脑,要撒开四肢赶上,却脚下一滑,待得稳住,再跑起来,趔趔趄趄,深深浅浅。猎人们恨不得剁了现世宝,灰头土脸地走到高家母女跟前。
赤玉命猎人们退下,走向几乎始终旁观的老猎人,她身后跟着一个侍从,捧着一枚长长的木盒。她叹了口气,低声对着故人说:“玛拉,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和你说个秘密了。大王有了眼病,近来得到一个灵验的方子,若是用母熊熊胆入药,可以再见光明。你助我一臂之力,我将药方告诉你,治好侄女的眼睛,怎么样?”
侍从掀开盒盖,露出一捆白羽箭。赤玉奉上,嘱咐道:“箭头上抹了太医配的药,不是毒药,只比一般的迷药强得多。咱们村里常用的箭有毒,反而坏事。”玛拉沉默地攥住箭,猱身前进,不多时消失在眼前。高文君愤愤不平地说:“一个残废,您何必低声下气?”
赤玉说:“那头熊也是残废,你摆这些阵仗可曾拿下?”她踱回座位,侍卫押着两人过来,这两人旅人打扮,并非村民,一胖一瘦,正是湛乐和曲珍。赤玉问:“两位女郎到这穷乡僻壤给我捣乱,又是装神弄鬼,又是放蛇咬人,到底是谁派你们来?”曲珍仰头答道:“没人指使我们!我们自己来。”赤玉认得她的口音,奇道:“你是东女国的?来我们西海国做什么?”两人再也不肯答话。赤玉命人押下去,严加看守。
雪越来越小,天色已晚,没有日头,四下昏暗。玛拉循着雪地上的脚印和血滴,夹杂着血腥气的野兽体味越来越浓烈。脚印变得凌乱,地上散落土块和断掉的草木。她心想,这是要迷惑我么?她偏要放慢脚步,调匀呼吸,沉下心来,仔细查看周遭。
道路越来越坎坷,黑熊似是故意避开平直好走的山路,甚至直接撞歪石头硬是挤出一条路。不多时,她已经隐约看到一团行走的黑影。她不禁疑惑,这路难走,它也逃跑不快,何苦呢?她摸出一支赤玉送的白羽箭,想要放倒熊,但见它直直冲到溪水里,水没有结冰,冷得它连连惊叫。
玛拉顿时明白了,它断然不会糊涂到跑到水里,一定是看不见了,所以一路横冲直撞,并非故布迷阵。村里的箭矢上没有害人眼盲的毒药,一定是别处的兵器淬毒。她心底凉飕飕的,冰冷的心弦纷乱拨动,心乱如麻,不觉将箭矢放回筒里,蹑手蹑脚跟踪从水中挣扎爬上岸的大熊。
脚尖踢到一样硬硬的障碍,她用手撑住,手掌蹭掉积雪,掌心一抹,地上有长长的一道棱。她转身见到一尊山神残像,半身损毁,彩漆剥落,右手执着一枚金绿斑斑的刀鞘,神像后面长着一棵朱红的黄栌,亭亭如盖,为神明遮风挡雨,只有神像那一袭绀青披风,水波般的边缘隐没在雪中。玛拉似得指引,走到神像旁边,双手从雪里挖出一柄刀,这刀比佩刀长些,刀刃上的锈迹被白雪蹭掉了一些,锋芒仍在,在昏暗中寒光一闪又一闪。
她正要将刀收入鞘中,听得风声中传来野兽的呼吸,顿时心中一凛,手执兵刃,藏匿在神像后。果然是大熊,它抖落一身晶亮的冰珠子,急促吸气,玛拉心说不妙,它虽然几乎失明,但嗅觉和听觉仍然灵敏,一定是闻到了她。她挪动上身,脚下不懂,生怕摩挲积雪发出声响。
大熊将头一低,用坚实的肩背朝她的方向冲撞,嘭!撞得匿身的山神像剧烈震动。年久失修的泥胎木偶承受不住,分崩离析。玛拉避无可避,手执一长一短双刀,迎击大熊。大熊勉力抵挡了片刻,脚底一滑,歪倒在雪堆里。玛拉不急着乘胜追击,她深知这熊剖有智谋,怕是佯装昏厥诱骗人类。可过了好一阵子,寒冷像虫子啮咬全身,她疑心再躺下去,大熊要冻僵了,于是悄悄靠近一些,见它呼吸或深或浅,俨然陷入了昏迷。她浑身冰冷,唯有紧抓刀柄的掌心一点温热,望向刀刃,脑中浮现出失明的女儿平静的面容,心想,这是神明帮我做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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