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才开春不久,离着宫中选秀尚余数月之遥,那些绞尽脑汁、见风使舵,想与新帝攀上姻亲故旧的,便已经开始四处钻营运作,光宫里每日寻帕觅巾、御花园散步的就屡见不鲜,摔倒这类低劣伎俩,更算不得什么。
可惜了那些想入宫的女子,自古帝王皆薄幸,指望那人去怜香惜玉?
实乃痴人说梦!
可蕃秀面上却不得不装出洗耳恭听之态,强打精神端坐其身。
这一幕落在寇子眼中,却生出另一番解读,他脑门一亮,暗觉有戏!
寻常人看这宫闱,繁花似锦,富贵无边,可若无主子垂青,每日被这四方所困,人生便如一潭死水;宫中偶尔闹出个丢猫闹狗之琐事,都值得嫔妃、内侍、宫娥们念叨上大半年的。
何况是英大人和陛下间的梁子,全长安城谁人不知!
当年大人芳龄有十,便已以诗词歌赋之才,誉满京城。先帝一纸诏书,钦点英家小姐入围东宫选妃之列,更是一时风光无两。哪知东宫一句“如此无盐女,也妄想飞上枝头?”,让英蕃秀受辱出了局。
可偏偏英家女没归家,留在宫中,本以为从此哀哀怨怨,受人欺辱,那曾想侍奉太后左右,还做上了官!
此等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壮举,堪称励志。于是,从侍从、宫娥等卑微之辈,甚至到不得宠的嫔妃,私下里对英大人皆是满心敬仰,钦佩不已。
至于英大人为何留在宫中,与陛下间又有着怎样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那更是扑朔迷离,让人追迷。
圣人,自然是不敢去妄议,然而诸律中,却并无明文禁止议论大人的,于是这些人另辟蹊径,为蕃秀之事争得是口干舌燥,比起她自家阿母,都更加尽心竭力!
令蕃秀诧异的是,这帮簇拥者还编排出她与景帝恩怨的若干细节,连英蕃秀亲闻都要羞赧不已。更有甚者,日夜期盼她与陛下能再续前缘,破镜重圆!
“大人,您是没撞见那场面,咱们陛下可真是英明神武,晴小姐那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过他的法眼?若非念着晴小姐是太后娘娘的内侄,又顾到庆国公老来得女,夫妇俩对晴小姐宠爱有加,陛下怕是早就命人将她拖出去鞭笞一顿。”
寇子说着正津津有味,一抬眼撞上蕃秀那双不怒而威的眼睛,吓得赶紧闭嘴,头如捣蒜跪地求饶,
“小的是鬼迷心窍、猪油蒙心昏了头,小的知错了!望大人责罚!望大人责罚!”
蕃秀自然知晓这些内侍们的心思,在她看来,水清无鱼,人察无徒,这宫中就这么大点地,岂能各个都捂上嘴装哑巴?
于是将手中的茶盏转了转,原封不动地搁回案上,表情肃穆。
“你等背后妄议圣上,本应严惩不贷。但念及你近日勤勉尽责,昼夜侍奉太后,确有功劳,以功抵过,此番姑且饶你一回!还不速速去将所托之事办理妥当?”
寇子忙叩首谢恩,心中更是埋怨自己骨头轻,一时间不知了斤两。英大人即便省多少趟亲,回到宫里,依旧是那个刚正不阿的英大人!
待寇子退下去,蕃秀看了看窗外的日头,估摸着太后午觉将醒,于是交代宫女准备些杏仁雪梨汤拿炉子煨着,待太后醒来便能服食。
安排完这些,听到暖阁那边传来动静,蕃秀这才往寝宫走去。
太后申屠氏,其祖上追随高祖龙跃风云,因而封爵。闺中容貌出众,嫁与文广帝后,更是辅佐圣上,诞育二子。
谁曾想大汉西征数余年里,二位皇子一薨一殁,朝野因此动荡不安,内乱频生,申屠氏一介女流,力挽狂澜结盟世家之力,最终推举世子刘宴上位,方才稳住了江山。
半生的勤勉操持,让她如今日渐衰弱,常年久病在床,更需有人在旁悉心照料。
蕃秀走进寝宫时,太后已在宫女的伺候下洗漱完毕,蕃秀拱手上前跪安。
太后面带病容,却仍显慈爱之态,见蕃秀来了,摆了摆手示意其免礼,问道:“此番归家,你父母可都安好?”
蕃秀闻言,心中感激太后之恩,答道:“家中上下皆安好无恙。家父家母特命妾身代问太后圣体康泰,福寿绵长,愿太后千秋万岁,永享太平。”
言罢,动作利落,自侍从手中接过那盏梨汤,轻步至软炕旁,细心地吹凉汤汁,小心翼翼地喂与太后品尝。
“年前,妾身嫂嫂为家父添了个千金,那长哥已近三岁之龄,整日于院中嬉戏奔跑,顽皮至极,连猫犬见了都嫌!”
太后听后,赞许道:“英太仆是好的,朝中百官之中,无人能及他的忠义之心。虽没有位高权重,可他勤勉尽责、效忠皇家,这点你像他。”
“太后如此夸赞,妾身受之有愧。妾身能有今日,皆是得益于太后您的悉心栽培。若论功劳,自然是太后您教导有方!”蕃秀将手中的汤盏放下,娇嗔的应答道。
太后被蕃秀的娇俏模样逗得开怀大笑,连连道:“你这孩子,还真是毫不谦虚,待到酉月秀女入宫,本宫可得去栽培旁人,到时候你别赖本宫跟前,把眼哭成俩桃!”
明知都是些玩笑话,蕃秀心中却不由泛起一阵酸涩。她面带温婉笑容,朝太后望去,几日不见,太后两鬓似乎又苍白了许多。
“太后心中自然是对蕃秀万般不舍,倘若真到那一天,蕃秀也甘愿让出詹事之职,只愿能长伴太后左右,侍奉汤药。”
一句话将自己先说得眼眶发红,太后闻此,更是气息不顺,剧烈的咳出声来。
吓得蕃秀连忙起身,替太后抚背,正琢磨将话头往热闹处引,就听殿外传来索索的脚步声,侍从禀告陛下来了。
听到“陛下”两字,蕃秀立时顿住手。
猛然回神,可又怕太后看出端倪,只得垂眸退到旁边。
须臾之间,明澈帝于左右侍从的簇拥之下,缓步踏入大殿。
随着地毯上渐渐走近的青黑皮履,蕃秀的心也跟着骤然紧提。
脑海中筹谋,尽快挑选一枚上乘的珞子,以与那玉佩相配,好早日完璧归赵,了结此事。
“母后身体不适,朕特来探望。据闻太医已施银针,不知母后此刻可觉稍减疲惫,可有舒缓?”
与那日微服私访时不同,今日景帝头戴璀璨金冠,身披华丽龙袍,举手投足间尽显尊贵之气,先是向太后行了一礼,言语间满是关切。
“陛下挂念,实乃哀家之福。”太后轻轻颔首。
景帝又朝蕃秀看来,问道:“今日,宣太医可来复诊?”
细细算来,两人分别尚不满两日,此刻那人规制有力、神情淡若,仿佛只是寻常问话,丝毫无那日荒诞之态。
既然连一国之君既“惠王”,又“乐大人”的,身份变换比戏台上的变戏法还要自如,自己区区一名宫人,又有何扯不下脸?
于是,蕃秀态度恭敬,垂首道:“回禀陛下,已安排人去请了。”
皇帝瞥了眼面前的宫人,一身青衿曲裾,宽袖紧身裁剪勾勒出女子柔美的身姿,仿佛一棵含苞待放的青葱,引人遐想无限,然而,那层层叠叠的交领却又昭示出主人的内敛和愚钝。
他心中暗自冷笑,世人皆被这副老实本分、勤勉值守的外表所蒙蔽,殊不知这女子内心却藏着满身的反骨!若非如此,她又如何能教唆出那么一个离家私逃、粗野无知、甚至敢耻笑天子的好姊妹?
他强压下莫名的不悦,大步流星地从蕃秀身旁经过,径直坐到了蕃秀方才所坐的小几旁,面朝太后,似乎不经意问道:“方才朕进来之时,母后与英詹事正谈论何事呢?”
见太后含笑却不语,蕃秀不由心中一阵唏嘘。
命运弄人!亦觉眼前这俩人,仿佛是世间最为无奈的一对母子!
太后扶郦王遗孤登基,可对眼前这位与她孙辈相仿的皇帝,心中更多是一份托国之举,而非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朝野上下均知,国舅庆国公申屠宪,在当年彻查幽州兵变之争中手段凌厉,排除异己,曾令郦王府上下血流成河。那时,刘晏还只是个隐匿于王府中的稚子,可谁又能断言,年幼的他没有过早地洞悉了宫廷中的尔虞我诈与血雨腥风?
正因如此,太后与景帝,虽名为母子,言谈间却客气而拘谨,仿佛心中都藏着一段不愿轻易揭开的过往,令这对母子之情,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疏离与沉重。
果不其然,太后目光朝蕃秀望来,蕃秀只得上前答话。
“禀奏陛下,太后娘娘慈心垂爱,体恤陛下为江山社稷日夜操劳。时下春光渐逝,转瞬酉月之期近在眼前,宫中举行选秀大典之佳时。到时遴选些贤淑女子,以充后宫,实乃延续皇室血脉、稳固国家根本之要务也。”
众所周知,景帝刘晏如今才二十有一,正值青春韶华。依照祖制,帝王可立一后,纳三妃,更有婕妤、美人、长使等后宫佳丽三千,以彰显皇家之威仪与繁盛。
但自他入主东宫,朝野便流言四起。称其耽于美色,几近成癖。更有甚者,言其夜宴无度,荒废朝政,甚至有太中大夫上奏折当庭进谏,恳请还是太子的刘晏规范言行,勿要溺于声色。
如今他登基大统后,中宫空置,引来朝野议论纷纷,却已无人再轻言进谏,唯恐触及龙颜,招至祸端。
“英詹事,青春正茂,云英未嫁,倒是操心起朕之后宫?”
蕃秀抬眼,瞥见那人眉宇间阴鸷之气愈甚,那凌厉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生生活剐。
较之她七岁、十岁时的惶恐与难过,今时今刻的情境已不允许她再退缩,她往前迈了一步,举止越发恭敬。
“望陛下圣裁,以承太后娘娘之厚德,后宫佳丽承蒙皇家雨露之恩,自也是尽享人间繁华。待来年,若再添上几位龙子龙孙,这宫中更添热闹非凡。”
说完,便垂下眼帘退到一旁,刻意不去触碰那人阴晴不定的神色。
景帝闻言,神色微滞,旋即才转过头来,冲太后展颜一笑,“母后乃我朝之福祉所在,望母后安心调养凤体,其余琐事,朕自会铭记于心,妥善处置。”
待太医来为太后诊断后,景帝便匆匆离去。望着那人拂袖而去的身影,蕃秀心中顿觉畅快几分。
当断则断,不受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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