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谷雨,谚语曰“雨生百谷”,接连几日,长安城阴雨霏霏,连绵不绝。
闲来无事,蕃秀吩咐宫人们筹备起端午佳节之礼。
太后一向心怀子民,乐善好施。每逢佳节良辰,入宫请安之人便络绎不绝,总不能次次皆以金银打赏,长此以往,实为不菲之耗。
无奈之下,蕃秀苦心思量,想出个妙计。
她取来会稽郡精心上贡的丝线,置于艾叶熏炉之中,以纱相隔,熏制半月有余。待丝线沾染上艾叶之清香,再依其色泽巧妙搭配。
随后,安排心灵手巧的宫女,将这些丝线编织成精致之珞子。每一珞子之上,皆配以一枚桃符转珠,珠上篆有“安康”二字,既显典雅大方,又寓吉祥之意。此等作为宫中赏物,是再合适不过。
她坐在西厢房软榻上,翻检宫人们交上来的成品,心头不由想起那位。
自那日之后,许久不见景帝来向太后请安,她倒是早早将那玉佩配好,挑选的丝珞色泽瑰丽不说,镶嵌上去的珠宝熠熠生辉,正巧配上那位雍容华贵的难缠之人!
蕃秀不禁偷笑出声。
突地廊下传来一阵高声喧杂,她连忙正色。
紧接着,外头传来寇子声音,“各位爷,若要拿人,也容吾等先禀告了吾家大人。”
见有客造访,蕃秀忙跳下榻,低头去寻蒲履,却不见另一只。那几人作势要往里闯,情急之下,她顺手撩起曲裾的裙摆遮住脚,干脆正襟危坐。
领头的是个面生的黑脸,神色傲慢,紧跟其后是掖庭小吏,名叫冒儿,平日里与长信宫常有往来,受过蕃秀不少照拂。
一行进屋,冒儿上前行礼,“小的同英大人请安,与您引荐,此位是掖庭暴室丞曹丁曹大人。”
蕃秀未语,这才眼睛转向那人。
曹丁在蕃秀这般注视下,自感不自在,勉强拱手行礼,言辞间颇显敷衍。
“见过大人了,我等奉宫中昭仪娘娘之命,前来携拿嫌疑之人,德念宫出了一档命案,有人告发与长信宫小膳房坠儿有干系,还望大人准许我等将人带回去问话。”
长信宫内,内侍、宫女上下五十余名,平日里蕃秀一向严格管束。偶有疏忽犯错受罚者,但胆敢犯下大罪,如监守自盗、伤人害命之事,却是前所未闻!
一来是太后娘娘宅心仁厚,常怀慈悲之心,不愿宫闱之内沾染这等污秽之事;二来也是蕃秀身为宫中总管,威严十足,治理得当,无人敢去铤而走险。
“曹大人,若是从吾长信宫抓人,仅凭一句‘有人’之辞,恐难以服众吧,不知你有何凭证?”蕃秀说话间,朝寇子递了个眼神,寇子会意悄声退下。
房内,曹丁斜睨着端坐的女子,语气十分轻蔑,“大人,若是之意要拦着,我等可要请大人一同去德念宫,由昭仪娘娘亲自审问。”
言毕,却发觉身旁的冒儿面带窘色,连连擦汗,曹丁心中更是不快。
如今中宫空置,后宫事务便由德念宫、如熹宫、云阑苑三位妃嫔轮流执管,机缘巧合,他认了如熹宫曹常侍为干爹,因而受了提拔,可那掖庭派系林立、人头纷杂,他新官上任,自然得烧把火震慑众人,方能显出他之才干。
从前就早有耳闻,长信宫詹事英蕃秀的大名,在他看来不过是个被圣上厌恶的宫人,即便背后有太后做靠山,那又怎样!
如今是新帝主政,宫中三位娘娘,皆乃新帝于东宫之时所纳,无论将来谁晋升中宫后位,他都是抱了大腿,怎么还斗不倒眼前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子?
何况这女子傲睨一世,自他进门起便坐在那软榻之上,未曾起身行礼,一个詹事如此大的官谱,那还了得!
蕃秀倒是瞧出曹丁面色不愉,若放到平日,她必然去主动化去干戈,此刻她却无缓和之念。
久居深宫之中,她听过、见过、亲历过太多龌龊之事。初时,因其年岁尚轻,常被人设局陷害,暗中吃了不少暗亏。但她勤勉谨慎,尽心竭力,得太后慧眼识珠,在宫中站稳脚跟。
然而,那些人却心生嫉妒,觉得她资历薄、家世浅,何以能拥有如此权势?于是,捧高踩底、狐藉虎威,铆足劲要拉她下来的更是不少,何况还是眼前这般敲山震虎之辈呢?
蕃秀抚了抚手背,微微笑道:“我观曹大人,应是初履新职,接管诸务或有仓促。我等长信宫众人皆知,没有太后的准许,岂敢跟曹大人共出殿门半步。”
曹丁欲兴师问罪,却对上了一双眸光炯炯,坚毅如铁的眼睛。
“你!你敢违抗娘娘懿旨!”他气急败坏、跺脚嚷道。
蕃秀面色凌然,浑然不动。
吓得一旁的冒儿两头作揖,唯恐此事惊扰了贵人们,平白惹出事端。
眼看事态无法收场,恰好此时,寇子从外步入,俯身蕃秀耳畔耳语一番,蕃秀听毕微颔首。
寇子肃立,清清嗓子,朗声宣道:“太后降下懿旨,命詹事英蕃秀协同彻查德念宫所发生的命案,务必澄清长信宫宫人之清白。至于其余人等,即刻离开长信宫,不得有误。”
朝曹丁等人做了个手势,“曹大人,请。”
见已惊扰了太后凤驾,曹丁只得一脸无奈,干瞪着眼悻悻收队,带着他的人冒雨离去。
待一行人走后,寇子朝门外招招手,侍从将一个宫女从廊下带了进来。
蕃秀朝来人望去,目光猛地一颤。
只见那宫女十四五岁摸样,曲裾笼在身上,如同那冬日树枝上挂了件袍子,满脸病容。从门口到暖炕这五步之地,她步履蹒跚磨了半会。
“小膳房二等宫女坠儿,拜见……大人。”宫女低着脑袋要下跪,还未跪至半截,体力不支突然栽倒在软榻前。
一同的侍从们簇上去,手忙脚乱将人搀起,见到此景,蕃秀与寇子对视了一眼,脸上更是露出肃穆之色。
宫中人人皆知,掖庭暴室是隶属掖庭,负责掌管宫中诏狱,但凡进到其中,即便是健壮男儿,亦难逃剥皮削骨之苦,更何况是这么一个久病榻上的柔弱女子?
今日若非蕃秀挺身而出,力阻其行,只怕这坠儿早已被带走,非但性命难保,还会为那幕后真凶做实铁证。
寇子束手无措,心中如同乱麻。
一则感念英大人为奴婢们遮风挡雨,甘愿承受雷霆之怒;二则暗自忧虑,那曹丁之辈,心性狠辣,此番受挫,定是不会罢休。
就听蕃秀在问坠儿,“ 我问你,你务必如实答来,倘若有半句假话,不用旁人动手,首当其冲我第一个,替长信宫清理门户。你可认?”
坠儿已泪如雨下,哽咽的吐不出话来,唯有连连颌首。
蕃秀目不转睛地盯着坠儿,神色肃然,紧逼着又问道:“你与德念宫何人有瓜葛?德念宫命案之人与你可是相识?”
在蕃秀的震慑下,坠儿嚎了一声,扑倒蕃秀脚边,“大人,要给奴婢做主啊!”
“平日里奴婢少有外出,与那德念宫并无来往!只是去年清明,因想念家人,偷偷跑到御花园后山哭泣,没想到遇见德念宫叫阿朱的姐姐,聊起来她竟与奴婢乃是同乡。大人曾严声戒律,不得私下结交他处之人,阿朱姐姐待奴婢极好,奴婢……奴婢便与她就……偷偷交往起来。”
说着面露愧色,满腹的懊悔泣不成声。
“前些日子,她突然传信于我,说她房内蜚蠊成患,叫奴婢帮找些膳房未熟的倭瓜,奴婢也没多想,就找予给她。之后奴婢又万分后悔,欲找她再讨回,无奈在如熹宫外徘徊几日,仍不见她的踪影。天黑路滑滑了一跤,还患了伤寒。今日突听闻德念宫有人服用丧命,大人,我冤枉呀!”
说罢,坠儿便扑在地上嚎啕大哭。
蕃秀垂目不语。
在这宫中,此类被人作筏子、被黑锅、冤死的事屡见不鲜。前些年宫里各方人等,斗归斗,却无人胆敢将手伸至长信宫。眼见新帝基业已固,太后日渐迟暮,总有些目光短浅之徒按捺不住,要出来搅和搅和。
观此事,表面是宫人误食所致,可背后之人未尝不是将祸水引向了长信宫?
小宫人是小棋子,她英詹事是大棋子,那人真正想落子扳倒的又是哪一位?
最最可恶的是此人心机叵测,布下如此大局,却仅以肤浅之局为饵。显然意在探长信宫的深浅。
想到这,蕃秀急忙坐起身,要去回禀太后,行至榻下,方觉自己仍赤足而立,又低头寻觅蒲履,得寇子相助,才在软炕之下寻得遗落的那只。
蕃秀穿好蒲履,吩咐人将坠儿扶去养伤,其他人均都退下。
寇子听令却未离去,而是匿身于廊檐之下,偷偷瞧去,只见他家大人踱步至门前,却又转身折回,房室之内徘徊往复,举止了然怪异。
最后,蕃秀坐回了软榻。
果不其然,晌午后德念宫就派内侍前来,婉昭仪请英詹事过宫一同审案。
蕃秀这才踏出房门,去寝宫回禀过太后,带着寇子等一行人去了德念宫。
婉昭仪出自高祖故里沛县刘氏旁族,与蕃秀还曾几分旧交,当年二人同期为秀女入东宫选秀,那刘氏花颜月貌、美人如婉,因此被嗜美成癖的刘晏封为婉昭仪。
如今新帝登基,虽没再进封皇后,但纵观后宫上下,将太后曾住过的德念宫赏赐于她,足以见得对这位嫔妃的宠爱。
更何况婉昭仪在朝堂之上,有叔父伯兄中流砥柱,其兄长刘蚡任长安郡守,在宫中更是势头渐涨、风头无二。
思量之间,一行人已到德念宫外,蕃秀突觉异样。
殿门口曹丁及小黄门等人侍立,更有一排身着全副盔甲的御前侍卫,严阵以待。
她心中一阵忐忑,忙稳住身形,仔细再看,远见一人正朝向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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