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铜壶与旧影

钱老三本在江影身边,眼见楼下慕倬云等人被越来越多的黑衣人围攻,己方人手明显不足,形势危急,他焦急地跺跺脚,对桌下的江影快速低吼一句:“江老板,躲好!千万别出来!”说罢,抽出腰间铁算盘,胖硕的身形却异常敏捷地飞身跃下二楼,加入战团。

江影在桌下屏息观察。她看到月绯的琴弦割裂空气,雪涧的剑光织成死亡之网,钱老三的算盘呼啸生风,慕倬云的刀法凌厉果决。可黑衣人实在太多,而且目标明确,几乎所有的攻击都朝着慕倬云而去,他们几人被分割开来,渐渐陷入包围,眼看就要不支。

就在此时,异变再起!

又一批黑衣人从大门、窗户骤然杀入!但他们手中的刀锋,却精准地砍向了之前那批刺客!

是敌是友?慕怀瑾等人明显愣了一下,但此刻容不得多想,无论来者何人,只要攻击原来的刺客,便是暂时的盟友!他们精神一振,趁机反击,压力骤减。

混战中,江影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新加入的战局。突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住了其中一个穿着黑衣,但身形明显比旁人清瘦些的身影。

她绝对不会认错!

那是她们被囚于西南瘴疠之地,终日悬吊在千仞绝壁上采集“金盏花”的岁月。她们瘦小的身体被粗糙的绳索勒磨得皮开肉绽,指尖因常年抠挖岩缝而变形,毒虫、湿滑的苔藓、突如其来的落石,每一样都可能让她们如同之前消失的同伴一样,化作崖底的一具枯骨。

管事的提前一天就紧张地命令她们清理出一条“路”,并将她们全部赶回破木棚,严令不得外出,不得喧哗。后来她们才知道,是这片险峻之地的东家少爷,听信了下人夸大其词的描述,以为此地“云海磅礴,奇花遍野”,特意前来“游玩赏景”。

那天,破木棚里又湿又冷,但大家都因为不用去峭壁送死而由衷地感到高兴,挤在干草堆里补觉。只有江影睡不着,她凑到木板墙的缝隙边,偷偷向外望。

她看见一个穿着月白云纹锦袍的少年,被一群点头哈腰的管事簇拥着,就站在那片吞噬了无数采药人性命的险恶山林前,指着云雾缭绕的绝壁,似乎在说着什么。距离太远,她看不清少年的面容,只记得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洁净与贵气,以及他闲适的姿态,仿佛脚下不是尸骨堆积之地,而是他家精致的后花园。

那一天,是她们苦难岁月中罕见的、带着讽刺意味的“安宁日”。那个遥远的身影,成了她们悲惨命运的一个冰冷注脚。

而此刻,那个记忆中模糊的身影,竟然与不远处那个正与黑衣人奋力拼杀的清瘦身影重合了!虽然他穿着夜行衣,蒙着面,但那身形、那动作间的某种感觉……江影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

就在这时,她眼睁睁看着,一名原先的刺客悄无声息地绕到那“少爷”身后,手中钢刀闪着寒光,朝着他的后心狠狠劈下!而那“少爷”正全力应对前方的敌人,对此毫无察觉!

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思考利弊得失。江影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从桌下探出身子,抓起手边那个沉甸甸的、用来温酒的白铜执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名偷袭的黑衣人狠狠砸了过去!

“哐当!”一声脆响!

铜壶精准地砸在黑衣人的手臂上,虽未造成重伤,却让他刀势一偏,给了那“少爷”至关重要的反应时间!他惊觉背后危险,险之又险地侧身避开了致命一击。

然而,江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也彻底暴露了她的位置!

另一名附近的黑衣人立刻发现了她,眼中凶光一闪,手中长剑毫不犹豫地朝着她所在的屏风后疾刺而来!剑尖穿透薄薄的屏风,带着死亡的寒意,直逼她的面门!

江影眼睁睁看着那点寒芒在眼前急速放大,死亡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她甚至能感觉到剑气激起的微风拂动了她的额发。躲不开了……她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只听“铮”的一声金铁交鸣,近在咫尺!

她颤抖着睁开眼,只见一柄长刀横亘在她面前,精准地架住了那必杀的一剑。刀身映着晃动的灯火,泛着幽冷的光。

顺着那柄刀往上看去,她看到了慕倬云冷峻的侧脸。他不知何时已冲破重围来到近前,此刻正挡在她身前,持刀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如万年寒冰,盯着那名刺客。

“躲好。”他头也未回,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随即手腕一翻,刀光乍起,与那名刺客战在一处。

江影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心脏仍在疯狂跳动,手脚一片冰凉。刚才那一瞬间,与死亡擦肩而过。

当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刺客被雪涧一剑封喉,重重倒地后,【倾君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前的喧嚣、丝竹、喝彩,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泡影,唯有满地狼藉、横陈的尸首、飞溅的血迹以及空气中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昭示着刚刚发生的惨烈。

活下来的暗卫和伙计们沉默地开始清理现场,动作麻利却掩不住疲惫。月绯靠在断裂的琴案边,绯衣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渗着暗红,他微微喘息着,往日妩媚的眉眼间尽是冷意。雪涧的白衣已染成红梅图,他正默默擦拭着软剑上的血污,清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消耗过度的苍白。钱老三气喘吁吁,铁算盘上沾着可疑的粘稠物,他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看向慕倬云。

慕倬云站在大厅中央,月白锦袍破损多处,左臂有一道明显的刀伤,鲜血正缓缓渗出,染红了衣袖。他脸色有些发白,但身姿依旧挺拔,眼神扫过满目疮痍的大厅,深邃难辨。

江影依旧蜷在二楼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的脸色比慕倬云还要难看,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那浓郁的血腥味无孔不入,勾起了深埋心底最黑暗的记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不适,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那个被江影用铜壶所救的清瘦“少爷”,惊魂未定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踉跄着走上二楼。他清秀的脸上此刻写满惊恐和后怕的脸。他来到江影面前,深深作了一揖,声音还在发颤:“在、在下李铭,家父是京兆府少尹。多、多谢姑娘方才救命之恩!若非姑娘出手,我、我今日恐怕……”他语无伦次,自己今日是偷跑来这著名青楼却不想会遇上这等杀身之祸,吓得不轻。

江影勉强不想和他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慕倬云不知何时也走了上来,他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江影,又瞥向那李铭,声音带着一丝激战后的沙哑,却不容置疑:“李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派人送你回府。”语气平淡,却截断了李铭还想继续的感谢和打探。

李铭如蒙大赦,又感激地看了江影一眼,这才在两名暗卫的“护送”下,匆匆离去。

“我…也想回去了。”江影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声音微弱却坚定。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慕怀倬云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点了点头:“好,我让人……”

话音未落,阁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辆装饰雅致却不失华贵的马车停下,车帘掀开,一位身着淡金色缕银丝锦裙的贵妇人在侍女搀扶下快步走了进来。她云鬓微乱,钗环轻晃,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与仓皇,正是慕怀瑾昔日倾心、如今已嫁作人妇的那位官家小姐——苏予安。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站在二楼边、手臂渗血的慕倬云,瞳孔一缩,脚步更快了几分。然而当她走近,看到这满地的狼藉和血迹,到了嘴边的关切话语却变了调,带着一种急于辩解和维护的急切:

“倬云…你…你没事吧?”她声音微颤,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慕倬云的眼睛,“我…我一得到消息就立刻派人过来了…我知道,是…是他不对…他太过分了!但他只是…只是一时冲动,他太在意我了,所以才…”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她那青梅竹马、如今已是她夫君的丈夫。她本意是来表达歉意和担忧,可一开口,却下意识地为那个欲置慕倬云于死地的男人找起了理由。她对自己这位昔日的情人,感情复杂难言,或许无情,或许有那么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与愧疚,但终究,她选择的、维护的,始终是那个名正言顺的枕边人。

所有人都以为慕倬云会暴怒,会讽刺,至少也会冷脸相对。

然而,慕倬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他曾真心爱慕、如今却显得如此陌生又可怜的女子。他心中预想的愤怒并未升起,反而是一片近乎悲凉的平静。他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辩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厅的每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苏小姐,”他用了疏离的称呼,“这是最后一次。”

苏予安猛地顿住,愕然抬头看他。

慕倬云的目光掠过她苍白姣好的面容,落在她身后那片血腥的战场,语气冷得像冰:“看在你今日派人援手的份上,这次我不再追究。但若还有下一次,”他顿了顿,每个字都砸在苏予安的心上,“无论他是谁,我一定会让他,加倍奉还。”

苏予安彻底呆住了。她预想过他的愤怒,他的伤心,甚至他的怨恨,却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般冰冷的、划清界限的警告。他眼中再无往日看她时的温度,只剩下上位者的威严与不容侵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难堪和一丝莫名的失落。

而慕倬云,在说完这番话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僵立的苏予安,落在了她身后——那个扶着墙壁,正低着头,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大门外走去的单薄身影上。

江影没有看这边的闹剧,她只想逃离这片血腥。昏黄的灯火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她走得很慢,背影在满堂狼藉中显得格外孤寂,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韧性。

慕怀瑾眼神复杂的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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