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策反

魏煜川回头见竺彦青一脸正色,就又自我怀疑起方才对他的不耐了,甚至有些懊悔。

竺彦青的确是闹够了,许久未见,一见面就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

魏煜川乖乖走回去坐下,这一次是竺彦青先开的话头,他便相信他这一次,认真凝视着他的脸等他说。

然而竺彦青说完这么一句后,许久没了下文。

他背脊直立,微垂眼眸,昏黄灯烛将他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打下一片阴影,手捏茶筅,一下一下搅弄着茶盏中的茶粉,不疾不徐。

魏煜川觉得给他一串佛珠就能原地化身为佛了,那穿在身上沾染着些许血迹的哪里是轻裘,分明是袈裟!

魏煜川喉头微动,等了又等,耐心又开始告罄。

魏煜川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攥成拳,赌气似的端起面前杯盏将里面的牛粪水一饮而尽——他宁可相信牛粪水好喝,也绝不再信竺彦青那张嘴!!!!

但咽下一口苦不堪言的牛粪水后,可能是石头一样的心被这苦给化开了,他竟鬼使神差地接了话茬,以便于让他继续往下说。

“也是受了你的支持和鼓励。”

魏煜川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陌生。

“可是...你也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竺彦青微侧首,隔着一盏昏黄跳跃的灯烛看他,眼里有千言万语。

灯烛在他眼底凝聚成昏黄一点,他眸色本就比常人淡上许多,此刻更像是盛了万顷星河在里面,是说不出的广袤与温柔。

魏煜川就这么看着他的双眼,心里平白咯噔一声。

他不敢想象,这样一个人,一个月以前,还跟他在侯府里过着吃了早饭商量午饭,闲出屁来的生活,一个月以后,就坐在茫茫大漠深处,打着如此高深的哑谜。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都知道,也都心照不宣地不去说破。

皇上始终信不过异姓人,这是摆在明面上的,正因为他的信不过,才给了魏尧造反的机会,才给了北境军叛变的机会。

他目光短浅,把能调令北境大小所有军队的兵符给了魏尧,虽给他安了个不痛不痒的郡尉之职,但是个人都知道,北境直属京城管辖,掌国脉,又是边境之重、魏尧是皇亲国戚,这些要素加起来,魏尧就足以一手遮天。

相比之下,竺衡就仅仅只是竺衡而已,一个军功赫赫,但至今不受宠的两朝元老,不足为题。

康阜帝以抚军的名义支援靖安侯,势必要用一个魏姓人来压另一个魏姓人。

而这个人选,既要在魏家有绝对高的位置,又要不那么重要——毕竟北境情况凶险,谁都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会先来。

于是身为三皇子,却又不那么受待见的魏煜川,无疑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一把忠骨泡进了狗肚子里的竺家更可怜,还是少时被亲父说扔就扔,长大了,要利用时,又把他捡回来的三皇子更可怜...

一时间竟也分不出个上下来。

话音落,竺彦青紧锣密鼓地观察着魏煜川脸上的神色,除了在眼角眉梢处捕捉到一点不易察觉的悲伤外,再没见其他,不禁轻轻松了口气,移开目光。

“天色很晚了,距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休息会儿吧,从明天开始,还有一场更大的恶战。”

竺彦青将两个椅子并在一起,把自己的包袱放在一端当枕头,伸手拍了拍,拍得更松软些,让魏煜川躺下,还提起一件备好的厚衣裳张开,准备魏煜川躺下后给他盖上。

魏煜川看了眼包袱的位置,躺了下去,脑袋枕在上面,衣裳落下来盖在身上,魏煜川把两只胳膊拿出来,躺姿乖巧。

竺彦青照顾他躺好后,给自己重新拉了张椅子并过来,就那么什么也不垫,什么也不盖的躺下了。

俩人头对着头,听他呼吸的频率,竺彦青就知道他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

竺彦青也睡不着。

人一旦睡不着,就很容易胡思乱想,尤其今日白天发生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

夜是静了,可人的心还不自觉悬着,竺彦青盯着空洞的天花板,脑子里被涌出的诸多毫无章法的想法与画面给堆了个乱七八糟。

他回忆起白天,那么多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那些人,在出发前一夜,是否也像现在的他和魏煜川一样,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既忐忑又有些期待地畅想着第二天。

毕竟常年被困在深宅中的习武之人大都怀着一颗热烈赤诚的心,尤其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都手痒难耐,想再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好好表现一把。

现在的竺彦青也是同样忐忑又期待,不知道铁矿脉之战能否平安全身而退,不知道下一个永远留在这大漠深处的人会是谁。

可又期待平了叛乱、立了功,回去与父亲团聚的那一天,却又不由自主地害怕自己无法应对,让父亲失望,也让竺家彻底失了君心。

竺彦青把自己想到腹热肠慌,再次翻了个身。

魏煜川抬起脑袋打量他:“怎么了?睡不着想什么呢?”

竺彦青脸朝外侧躺着,上面那只手垫在脸下,神思仍在畅游,敷衍道:“没什么。”

他不知怎么的,就翻个身的功夫,就从与父团聚想到了国家主权。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魏尧造反,回京以后,朝里那帮老家伙又免不了一场唇枪舌战,即便北境不战,西康国也还在霁朝的压制之下,经济靠给霁朝割地、思想文化无限趋近,以自己是霁朝人为荣,西康国人为耻,就连军队,霁朝都要求无理由入驻...

这跟附属国有什么区别?要想获得真正的自由,还是免不了一场恶战。

除非西康国可以强大自身,君臣一心,发展经济,填充国库,强化军队...

竺彦青想到这里自己都不想再想下去了,他觉得可笑...

反正在他有生之年,这样一派海清河晏之景,是看不到了。他悲观的想着,自嘲一笑。

竺彦青调整了一下睡姿,不打算想了,目光微微上移,却在漆黑的桌子底部看到个单薄的白色物体。

竺彦青歪头,往前挪身,一手撑住地,把上半身送进桌下,自下朝上盯着看——是封信?

魏煜川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怎么了?”

“好像是封信。”

魏煜川疑惑着坐了起来,看着竺彦青把信拿出来展开,他凑了个脑袋上去。

“这是什么?”魏煜川蹙眉不自觉低声念了出来:“铁矿...独吞...郡王...灭西康...称帝?!”

这些字眼一个比一个严重,越往后念俩人身上鸡皮疙瘩越多,头皮发麻。

竺彦青倏然合上信纸,一脸惊惧:“别念了。”

魏煜川艰难吞咽了一口口水:“我、我同意。”

几个呼吸间,竺彦青心里浮现出个可怕的猜想,他脑袋一卡一顿地转向魏煜川:“这...不会是...策反信吧?”

魏煜川呼吸艰难:“我、我觉得是。”

给魏尧写这封信的人究竟是谁?与魏尧相关的无数人名在魏煜川脑子里闪过。

金曹椽冯集?郡王?还是那个所谓的西姆昌氏...

可这些人又一个个被他排除——冯集脑子不好使,显然是个被魏尧牵着溜的呆子,西姆昌氏至今尚未调查清楚,至于洛错郡王,拼死要从铁矿脉驻地逃脱,想必和魏尧也不是一路的。

那还有谁??

相邻的禹州刺史?还是哪个县的县令?

这些地方官天高皇帝远,手上多少都不干不净,个个脑满肠肥,富得流油,不指望他们立什么惊天地泣鬼神大功,只要他们吃饱喝足别没事找事,顾好一方天地,朝廷就已经烧高香了。

又闲又有钱的人自然不会自断财路,傻到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造反。

那就只有京城的官了。

二相三省八公、掌天下军政的兵曹、都督中外诸军事、兵曹尚书、掌国库财政的度支...统统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

越过越汗毛倒立。

竺彦青似从他脸上看出了些什么,轻轻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别胡思乱想。”是提醒也是警告。

魏煜川如梦初醒,目光里带着些许茫然,像个无助祈求答案的孩子。

竺彦青将信收好:“不要胡乱猜测,我们先了结眼下之事,待时机成熟,一切自会尘埃落定,胡思乱想不过徒增压力罢了。”

事情未发生之前就过度脑补,这是魏煜川最大的毛病。

他表面上看起来比谁都淡定,可大脑一刻都不曾停歇过,时时刻刻都恨不得高速运转到摩擦出火花。

竺彦青显然知道他这个毛病,却不自知,自己也有这个毛病。

说话间,天已擦亮,有人从二楼进来,站在楼梯口处,声音不大地通报:“将军,茶耳先生已在门外跪了一夜。”

竺彦青很快披衣而起,院中尸块尚未清理,他们只得上到二楼,和昨天一样,从侧旁的梯子爬下去,绕至前门。

竺彦青看着茶耳仿佛老了十岁的脸,差点没认出来:“茶耳?昨日战后你去了哪儿?这又是做什么?快起来。”

茶耳满脸胡茬,衣襟发丝散乱,双眼又红又肿,满是血丝,无精打采,整个人憔悴到不行。

他轻轻推开竺彦青来扶的手,痛苦地说:“就让我跪到死吧。”

魏煜川冷声呵众士兵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让先生跪了一夜才来通报?”

士兵们愧疚地垂下头去。

茶耳:“将军不要责怪他们,是我不让他们说的。”

“茶耳。”竺彦青急切但轻声地说道:“有什么话我们先起来再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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