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无人区

北境的天气就像个难哄的小媳妇,脸色变幻无常,早晚冻死人,远处雪山都在飘雪,中午又热死人,热得草都无精打采。

竺彦青离京时有些急,没带多少厚衣服,夜里,他把能穿的衣服都拿出来披在身上,再把布衾裹在外头,桌上灯烛跳跃,灯烛下竺彦青白皙俊美的脸显得有些失真,他朝手心里呵口气,两手互相搓了搓。

帐帘被掀开,亲兵将岳卫走了进来,竺彦青从桌上信纸中抬起眼:“情况如何?”

“江姑娘的回信。”

竺彦青展信,一目十行看完后,将信靠近火烛点了。

“她已成功潜入敌营,岳卫,你这便带人前去支援。”

“是。”

“全部带走。”

岳卫脚步一顿:“啊?那将军您......”

“不用管我,去吧。”

“这、”

岳卫不知该如何是好,北境地形复杂,小侯爷身上还有更艰巨的任务,不留一兵一卒,他一个人能行吗?

但竺彦青发号施令后就不容置喙的性子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这委实让人犯难。

“哦对了。”竺彦青道。

岳卫以为事有转机,连忙将脚步转回来,却见竺彦青两手互相握了几下后,将桌上的笔拿起来,在他方才盯看了良久的信纸上写写画画几笔后密封好,朝岳卫一递:“走前替我把这个传了。”

岳卫:“......”

竺彦青唇角浅笑,目光幽幽:“怎么?难办?”

岳卫一惊,忙抱拳:“是,属下这就去办。”掀帘出去前,岳卫还是转回身来说了一句:“将军保重。”

竺彦青距秘密离开蒙山驻地已过去了三天,此行没有三千将士更没有前后军,有的只是竺家自己培养出来的亲军三百。

留在蒙山驻地的北境军被竺衡一分为二,后方驻曲阳谷军,前方驻蒙山军,把后背留给勉强信得过的,信不过的摆在眼前看牢。

他与其他几个将领一个都没走,除了看牢北境军、魏尧和郡军外,还要与魏尧周旋,争取给竺彦青拖足够的时间。

每天对着魏尧的脸打哈哈,竺衡只觉得短短几日,他已经把自己这辈子的违心话和谎话都说完了。

翌日深夜,郡军蒙山高地营地中,一个长相极秀气的小厮掀开了将军帐的帐帘,将军正专心看着手上的卷册,哗啦的翻书声不时响起。

小厮走到他近前为他添茶倒水,也不知手抖还是怎么的,洒了些在桌上。

将军反应极快,忙抽走桌上的纸张:“你怎么办事的!连茶水也倒不好,滚出去!”

小厮一边鞠躬致歉一边拿来布子擦水:“对不起对不起,将军饶命,是小人不好,对不起...”

将军没好气地抽走布子,把小厮推搡到一边:“滚到一边去!别碰我的桌子!以后,你不许进、呃...”

将军两眼一直,只见一柄短匕泛着森森冷光直直插在他颈侧,短匕的柄就在小厮手中握着。

小厮一改方才的唯唯诺诺,面色阴鸷,眼神凶狠,仿佛一头嗜血的恶魔野兽,他发狠将短匕拔出,带出油泼似的鲜血,泼红了旁边的竹架。

他冷漠地轻轻推了一把,将军的身体随即软软倒地,抽搐几下不动了,大片鲜血洇红了大片地毡。

小厮举起茶壶狠狠摔在桌面上,随着茶壶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帐外骤然响起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与金石碰撞声,瞬间乱作一团。

小厮将桌上火烛推倒,快速走出帐外,在腾腾火光前,他摘下帽子揭去易容假面,露出江月初的脸。

不一会儿,浓烟滚滚,连带着几个大帐统统烧了个干净。

火光照夜如昼。

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将竺彦青吵醒。

山里气温太低,他怎么睡也睡不舒服,醒来的时候浑身沉重酸痛,一点精神焕发的感觉也没有,还不如不睡。

江月初在来信中说,高地叛军的成分以魏尧的郡军为主,山头上插的也是郡军的旗帜,信烟已尽数烧毁,叛军已控制住,静候发落。

当竺彦青看完回信抬起眼,正撞上第一抹朝晖从万山丛中探出脑袋,将山尖染红。

竺彦青对着这美景发了会儿呆,在窗前慢慢坐下,提笔就着第一抹朝晖,给江月初回了信。

竺彦青在信中告诉她靖安侯府亲军三百已全部赶去支援,悉数交由她统领,务必守住高地,保护好山下,一有动静,立刻增援,一定要护靖安侯周全,至于那些叛军,他并未在信中直接点明是杀是留,只说目前能用。

端了郡军蒙山高地大营,山中的小喽啰就群龙无首,构不成威胁,竺彦青于是骑着马一路畅通无阻,只一天时间就出了蒙山,又是一天深夜,径直奔向茫茫戈壁...

魏煜川上路已整整五天,这五天里他不眠不休,快马加鞭,此时,大军铁蹄刚踏入北境地界,前去探路的轻骑斥候已从曲阳谷折返回来,将情况如数汇报给了魏煜川。

魏煜川继续试着与竺彦青取得联系,派了无数人马出去,只希望能一改一无所获的现状。

两天后,魏煜川抵达壕沟,从木桥上通过时,他看见桥头插着的一朵已经被晒枯的小黄花。

这让他悬了好多天的心总算得到了些安慰——毕竟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唯一与竺彦青有关的小东西。

魏煜川从小花上撤回视线,目光变得近乎灼灼,热切又忧心地想:鹤轩!一定要活着,一定要等我!

他狠狠一甩马鞭,大声咆哮道:“快!谁也不许掉队,否则军法处置!”

“是!”众将士山呼。

而此刻,让魏煜川心心念念的人,正孤身一人走在广阔无边的无人区里。

竺彦青出蒙山前就已经计划好了不走官道,要想尽快抵达芬来县,一条直线横穿无疑是最快的,他已顾不上什么豺狼虎豹、极端天气、陌生地形,一心只想尽快抵达目的地。

然而腾腾燃烧的心在上路的第五天就彻底哑了火。

那日头仿佛要将地表的一切烘干烤熟,方圆几里毫无任何遮挡物,竺彦青几次看见热气腾腾的前方,影影绰绰有村庄的影子,但强撑着走近了才发现,一切只是幻觉。

四周静得可怕,只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怪异的鸟叫声,前路满是荒石杂草,他有那么一瞬间产生自己已不在人世的错觉。

他仿佛独自追逐着一个遥遥不知尽头的目的地,连对时间的概念都越来越淡薄。

好在他尚存一线清明,拼命告诫自己不能闭眼,知道只要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竺彦青再一次从腰间拿出皮囊,张大嘴巴,高仰起头,尽管早知道里面一滴水也没有了,可就是想再试试,万一有奇迹出现,倒出一滴水了呢?

可惜,幸运之神没有眷顾他。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口中干到一动舌头就撕扯着口腔内的软肉一起痛,痛得他眼眶有强烈的刺激感,但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似乎全身的水分都已经蒸发干净。

前不见去路,后不见来路,连绵起伏、高大巍峨的蒙山山脉化作遥遥地平线上土黄色的一线。

竺彦青骑在马上像一面顶风的破旗子,摇摇晃晃。

日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勉强闭了一下就赶紧睁开,却恍惚看到前方不时有金属光闪动,似有两方军马在交刃。

他自嘲苦笑,想自己真是没用,这么点困境就让他虚弱到了产生幻觉的地步...

那景象越来越清晰,甚至金属铿锵的碰撞声都响在耳边很近很近的地方。

竺彦青空洞涣散的眼微微闪动了一下,心头挣扎着浮起一个念头——莫不是郡军和茶耳都已经知道了他的计划,提前交手了?

木材被烧得毕剥作响,男人女人的哭嚎声混乱响成一团,彻天动地。

一个女人挣扎哭喊着要爬出铁刃攻击的范围,可惜为时已晚,铁刃无情的落下,当即将她拦腰切成两段。

到处都是残缺的躯干,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棕黄干裂的地面急速向上胀起,似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挣土而出,地表裂纹越撑越大,像一张被撕破又拼接在一起的人脸,鲜红的液体从裂缝中溢出,淌得到处都是。

那却不是滚热的岩浆,而是淋漓醒目的鲜血,鲜血很快交融,汇成一片望不见尽头的血湖,气味腥臭难耐。

那张狰狞发青的脸,半张泡在血水里,另外半张碎成烂肉,两颗圆滚滚的眼球吊在眼眶外面,一动不动地侧头瞪着竺彦青。

与烂掉的人脸猝不及防的对视,竺彦青悚然一惊,头皮炸开,连忙拉扯缰绳,然而胯.下的小黑马却好似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般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速度,迈入血湖之中,朝湖中央走去...

竺彦青周身一凉,莫大的不属于他的恐惧被生生塞进他的身体里,他没有时间去打量自己在哪,只余光看到是个有尽头的狭小空间,他死死捂住嘴巴,强忍住那陌生的恐惧,身体不受控地剧烈颤抖着,眼泪硬挤出眼眶,大颗大颗往下掉。

忽觉屁股底下有点湿,他伸手一摸,翻过手掌来看到满手血红,血水慢慢上涨,一点一点,漫过他的双脚、小腿、膝盖、胸口...头顶。

他渐渐喘不上气,身下一空,整个人狠狠往下坠去,彻底溺入这无边的、深不见底的血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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