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无名·吻他

西风渐起,拂乱重帷。

湿雾沾衣犹闻血腥。

青碧色鳞尾匍匐在地,寒气阴冷透骨,蛇鳞密密摩挲,震出微响。

琉璃盏在男人手指间夹缝而生,未曾留神的巨力促使杯壁裂纹突现,姬影话音刚落,便万分可怜的泣了几滴酒液。

水珠落在艳彩雕饰的腹部,向下蜿蜒流淌,宛如一根细弱冰凉的指尖划过,男人瞬间蜷缩蛇尾,谁知酒渍像生了钩子,在鳞片间陷得更深。

重逢不过一个刹那,聂纣的嗓子便沙哑不堪,他摊平掌心,捧起碎裂的酒盏,低声道:

“……荧惑。”

他声声念诵名字的主人,却并未回应他。

素手轻拢男人的手掌,琉璃片混合在酒水之间,碎片的边缘如刀刃般闪烁寒光。

殷红舌尖轻探半截,迫近在碎片和酒香间,像在同刀尖谈情。

姬影上身微倾,乌发散落肩头,几分病态的柔弱映衬他唇边红痣似突兀点上去的血滴。

聂纣却不敢心生妄念,他几乎哀求,喉咙里挤出呜咽:“……会弄脏的。”

脏了荧惑,不如杀了他。

姬影眼眸微眯,轻柔吐息,湛蓝色狐火穿过他的唇舌,如两道绚丽夺目的焰火,缭绕在男人的手掌,舔舐着酒液的痕迹,锁定了他的全身。

荧惑的狐火。

非一般妖狐可以比拟。

当年焚毁昆山宫都不在话下,何况是他此刻毫无防备的肉身,怕是比烧一根枯木更轻松。

但聂纣不觉恐惧,蛇尾尖部拍地轻颤,暗红从耳尖烧到锁骨,呼吸紊乱地深喘。

荧惑的气息正在笼罩他。

聂纣沉醉其中,蛇信躁动地压在唇内,他有些飘飘然。

……

倘若能被腌透就好了。

“我没有恶意,”率先示弱,聂纣语气低沉,蛇尾腰腹向前寸进,“我是来帮你的,荧惑……”

字咬舌尖,迷雾中忽然惊起一剑冷光,水浪似螺旋席卷,伴随清越龙吟,破窗而入。

冲天杀气,直奔聂纣面门!

狐火缠身,聂纣无处可躲,瞳孔紧缩成一线,但他神色不见慌乱,须臾之间,两臂上的衔尾金环似万千道金蛇散射。

一点寒锋前刺,万箭齐发迎而不畏。

“我见过你。”

聂纣双目忽地上眺,看向扶案起身的姬影,狂潮剑也好,金蛇环也罢,锋刃相抵的中间,隔着一只单薄手掌。

姬影指尖错开,各自轻拍,卸去力道,将两人神兵归位。

他对随剑而来,翩然落地的别尘悬微笑,走到别尘悬身边,仿佛分外粘人,软似无骨一般依赖着男人。

别尘悬眉心微皱,扶稳姬影。

太阳穴抽疼,姬影内视一圈,发觉他如今重塑的肉身和碎在聂纣手掌里的酒盏没有区别,沙漏一般存不住多少力气。

真弱啊。

姬影闭目养神,轻扯一抹笑:“让我想想,是明月多情楼。”

聂纣猝然抬首。

“金焕在人间办差,随手盘了处酒庄,邀我前去赏月,你误闯其中,惹了不少麻烦,被斩首之前,是我救了你。”

聂纣怔怔地。

他没有被识破身份的窘迫,也没有任何惊喜。聂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在他的心里,甚至都不值得成为一个隐瞒别尘悬的秘密。

聂纣察觉到话语背后的隐喻,不做身份上的遮掩同他相见,是因为荧惑随时可以灭他的口。

他必须趁荧惑耐心告罄之前,说出他的价值——

“妙无生。”

聂纣上身压低,摆出臣服的姿态,蛇身伏地,他道:“我有他的消息。”

预想之中的暴怒没有袭来,聂纣抬眼想打量姬影的神色,却被剑鞘压着颈后脊骨,按低了脑袋。

俊俏的脸,狼狈不堪,几乎贴在地上。

姬影手握狂潮,问聂纣:“条件。”

聂纣视线里只看得见姬影的靴边,他急促地眨眼,舌根不受控制地分泌涎液。

“我别无所求,只求您收留我,让我随侍左右。”

别尘悬视线扫过此人臂上衔尾环,淡淡同姬影介绍此人如今的身份,“聂纣,照夜蛇君,铜陵蛇窟的主人。”

姬影颇有些意外。

来头这么大?

铜陵蛇窟现在地位如何,姬影不能断定。但百年之前,铜陵蛇窟尊奉了六位自称仙姬的琵琶精。

这六位仙姬合奏,能成魔音掠阵,铸无上结界,枕苍野讨伐多次无功而返,算是难得碰壁。

“趁天未亮,真心话不如趁早说了。”

“妙无生,不止有三身。”

周围落针可闻,聂纣继续道:

“我接下来的话句句属实,太清天、浑噩天、凡间,到处都有他备用的躯体。在你身死这一百年间,足有万余人,成了他的傀儡。”

“若想要他死的彻底,荧惑,你需要更多的助力,需要天命站在这边,否则百年前的结果定会重演。”

聂纣掌心翻转,呈上一纸信:“这份名单上提及的人,是相祖生前钦点,承天道的气运之子。”

“运用得当,他们都能助你……”

火舌吞噬,烧成灰烬。

聂纣急切地用手去扑,然为时已晚。

飞灰落在他的脸上,姬影弯下腰,和他四目相对,“只有这点小事儿,值当你跑来送死?”

聂纣仰看姬影,他道:“……值。”

聂纣幼时家贫,上有长兄,下有年幼弟妹,父母在田地间弯了半辈子腰,却供不起他们几个娃娃的口粮。

眼看着大人面黄肌瘦,小儿嚎啕大哭,父母将目光转向夹在中间的他,家中次子。

不出头,不犯错,只是平庸。

又或许,这是他最大的错处。

父亲将他舍弃之前,对他说:穷人贱命,是父无能。你自去城中觅一份差事,待将来发家,我们也不会扰你,走吧。

十三岁的聂纣离家,怀中揣着滚热的烧饼,是母亲流着泪偷偷塞给他的。聂纣站在篱笆前,枯木搭成的家就在里面,可他想起家人的眼神,连眼泪都掉不出一滴。

自那日起,聂纣迷失山林,在狼嚎声里蜷缩在树洞中熬过漆黑的寒夜。

他跋涉千里,离家甚远,只为了摆脱梦魇里困住他的,母亲的泪。

纵使流落街头,饥寒交迫。

他竟然也侥幸未死。

白日里上街乞讨会挨打,没有其他法子,聂纣鬼迷心窍,便在华灯初上,夜色昏暝时,潜入了江陵城新开的酒楼。

明月多情楼。

他彼时甚至不识字,只晓得摸进去,混口饭吃。

胭脂红灯高悬,红绸似飞天仙子,抛下数丈,夜光螺贝缀满酒楼木梁,一缕暗香绕过宾客发髻,来往之人,无不是富贵缠身。

聂纣那时只是人身,尚未有一番奇遇机缘让他化作蛇妖,于是干瘪瘦巴巴的少年被当场生擒,脑袋按在光可鉴人的砖上。

“今日那位亲至,防守竟然如此疏忽,将这贼杀了,以儆效尤!”

狼刀扬起,少年麻木地像牲畜般跪在地上,甚至懒得挣扎。

他掌心里攥着一块稀碎的糕点,闻起来比蜂蜜还要香甜。

聂纣还没舍得吃。

刀刃落下。

重扇翠锦屏风倏然旋开,惊起千只碧粉银蝶,为首之人如天神降临,聂纣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杀机距离少年脖颈只有一指距离。

他被救下了。

侍卫提着聂纣,像提一只小猴子,将他扔进池子里洗干净了,又为他换上了一身新衣。

聂纣像干瘪的稻草人,穿着并不合身的衣裳,跪在那里,默默无言。

一盒糕点推到了他的面前。

是聂纣舍不得吃下去的那种糕点。

白狐绒绕肩,狐脸儿覆面。

救了他的人侧首,在看聂纣的脸。

聂纣忽然自卑,沉沉低下头去。

荧惑起身,在周围人惊异的注视里,又自袖中取了一颗光华流转的梨子,放在了少年的手掌心。

“留他在此,谋个差事吧。”

聂纣就此,不再流浪。他有了处住所,有了供他长大的粮食,有了银钱,有了他曾经不敢奢望的一切。

那颗梨子闻起来好甜。

其余人羡慕他,劝他吃了,说那并非普通的一颗梨子,而是个极其罕见的灵物。

凡人吃了能得不少修为,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不过基础,若是时机凑巧,甚至能得道,追寻仙法。

聂纣藏起来,他入夜不眠时,只敢放在鼻子前面嗅一嗅,回想起初见的种种,心底便会有种奇异的感觉。

后来,荧惑身死的消息传了出来。

所有与他相关的势力,互相分割,征伐,吞噬,混战不断。聂纣在混乱之中丢了那颗梨子,他在坍塌的酒楼中翻找,看见一名同他交好的杂役,正吞吃那颗梨子。

那一瞬间,聂纣仿佛再也听不见其余声音,被吃的,像是他的心肝。

那杂役发现了他,周身灵光充盈,目露不屑,嘲笑他对荧惑的痴心妄想,又打断了聂纣的腿,将他弃在坍塌的楼内,任他自生自灭。

救下聂纣的人,含笑问聂纣:

“你本是天定的真君,却因荧惑一时插手,做了几年杂役,白白浪费光阴,如今腿也断了,恨不恨他?”

聂纣不语。

“别看他死了,想他活过来,让他生不如死的人,你我都排不上号。”

聂纣点头。

对方满意道:“我也恨他,这世上恨他的人只多不少,我救你,别怕。”

聂纣冷淡地闭眼。

之后的数年里,他舍弃尊严和人身,自愿吞噬邪物,做了半妖。

在岳州,聂纣杀人无数,他想以生灵活祭,复生荧惑,可惜迟了一步,无论如何他都无法为荧惑招来魂魄。

最终,按他得到的消息推断,荧惑选了别尘悬。

“你不想和他在一起了吗?”聂纣手指向别尘悬,他道:“荧惑,杀了我的话,生死劫再来一次,没人帮得了你……”

“而且,我知道妙无生接下来会出现在哪。”

姬影温柔地:“你想要什么。”

“吻。”聂纣声音哽咽,他颤抖着抓紧了姬影的衣衫下摆,竖瞳闪过幽光,他舔舔嘴唇道:

“求你了……吻他,给我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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