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下来,徐氏也理清了脉络。
老大媳妇儿今个儿闹成这般,真要换亲也不是一两日就能谈妥的,她不想把大好的喜事儿闹成丧,便给瑛娘二十斤麦去折腾几日又能如何?左不过再败些粮食,可若真是成了,也好过她来两头受气。
“行。奶也不是那等惯会磋磨媳妇儿和孙女的老虔婆,便给你二十斤麦,由你折腾。”
“那奶容我再求几样东西。一只鸡,一些盐,担子、箩筐、瓦罐、炉子、碗筷都得齐全。盐不用许多,几日消耗约摸也只值当一文钱,那鸡可按市价与家中赊欠,不论盈亏,这钱都会补上。再不济,那珠子也可抵消这些东西。”
“……”
瑛娘最后一句话算是堵死了徐氏的拒绝。
不过徐氏即打定了主意,也不至于当下便反悔,只冷眼瞪了云氏,便让瑛娘随她去粮仓取麦。
云氏哭得头脑昏聩,听及瑛娘与婆母来回磋谈,脑子却没能接受到言语中的重点,只不舍瑛娘独自面对婆母的教训,伸手便拉住了瑛娘的袖子。
“瑛娘……瑛娘……”
瑛娘本欲直接跟上徐氏,心头一软,却是回身执起云氏的手,拍了两下她的手背,面含笑意摇了摇头,道:“娘,您先喝些稀饭垫垫肚子,回头我再与您细说。”
云氏又落下一串热泪,终是没再拦她去。
老汪家的青砖大瓦房还带着前院和后院。
前院自是养鸡、种菜的地界,后院却盘了口径三米、深四米的缸形地窖做家用粮仓。
这粮仓外置铁锁,钥匙仅有一把,平日都捏在徐氏手头,只灶间粮缸空了才会开仓取粮,眼下灶间的粮缸正放了全家老小能吃一月的量,徐氏懒得日后再填补,索性开了仓,开了备来以防来日缺口的备用粮袋,舀出二十来斤装袋,塞给瑛娘抱了个满怀。
“这回奶做主,这二十斤麦便给了你,若五日后你败光了粮却交不起公中欠银,也别指望奶再帮你。”
徐氏平日也没恁狠心,因着此时说话便没将情说绝,只要瑛娘能用这些麦子挣回些钱来,便是不足一贯,她也乐得让老三媳妇儿断了换亲的念头。
“放心吧奶,指定不亏。”
徐氏见瑛娘脚步雀跃,抬手摸了摸胸口硌手的珠子,又问:“瑛娘,那珠子你究竟如何得来的?可还有其他?”
瑛娘步子轻快,略过徐氏半身,无声一哂,嘴上却道:“奶却不知,孙女梦行天宫,这珠子呀,便是孙女在那天宫的地头捡来的。可惜当时孙女只觉那是个梦,也未当真,就捡得那一颗,今后怕也没那机会再得了。”
“……”
徐氏能信?
闻言一哼,却是不想再听瑛娘胡道。
“拿了去!”
瑛娘抱着粮袋回了大房,刚进门,便被一脸焦急的四姐瑾娘拽进了偏间。
“到底怎么了?娘一直在哭,奶又拉了你过去……”
云氏也在偏间。
眼下,云氏却是控制了情绪,来回嚼磨了瑛娘与徐氏的对答,越发觉得瑛娘今日不对劲,待得瑛娘回屋,催使瑾娘扣好了门,才拉着瑾娘开始盘问。
云氏却也没想过自家闺女已是换作他人“魂”,只听瑛娘“天宫”一说,倒是信了七分。
但她亦清楚自家闺女的脾性,只当她是趁着这档口从婆母那儿骗些粮来甜口,眼眶一热,便不忍再看她抱回来的粮袋。
瑛娘有些无奈,放下粮袋,由着云氏搂着她心疼。
“娘怎的又哭了?家里头也不是没吃过麦面搓成的面条,娘能说那面条不好吃吗?再者,但凡沾了荤腥,便是牛筋草煮汤也是好喝的。至于这灶头的活儿,大姐、四姐都是做惯的,我也就占了人小的便宜才未被赶着上灶,所以这回去城头卖面,我也是指着四姐同去帮忙的。”
瑾娘正听得脑子发懵,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儿,一时错愕不已,瞪眼看她。
云氏抬手捻了捻瑛娘干瘦发黄的面皮,心口皆苦,问道:“那你可知,若这营生讨不回来一贯钱,你该面对何等绝境?”
“娘,眼下何须担忧这些?你且先听我算上一笔账。就说,这二十斤麦出了粉能搓多少斤面条?”
“……若我来做,少说也能搓成二十斤。”
“那娘再想,这二十斤面条我分开来卖,便是分出两百份,一份只卖五文,也能收回来一贯钱,是也不是?”
云氏并非万事不懂的妇人,这账并不难算,只她算得稍慢些,却也算得这账如瑛娘所言。
“可两百份……如此数量,十日能卖完吗?”
这便是城乡差距了。
若瑛娘还是曾经的瑛娘,亦或是原来的“汪瑛”,她也只会觉得没的闲人来花贵价买别家的面条吃。
可当真如是吗?
就说城头哪样不花钱?
便是那打不起井的人家每日也得花钱买水用,更妄论粮食、菜蔬,如此对比,那手头盈余的人便是花几文钱来吃一碗面也不值当什么。
依她所见,两百份卖够五日都够呛,只她不欲多解释,淡淡略过,笑道:“即便素面没得人买,那熬好的鸡汤、炒过的鸡肉呢?娘便信我这回吧,左右不过费些力气,亏也亏不出去。”
“……”
“娘就先帮我将这麦拿去磨了粉吧?那磨盘我实在弄不动。”
云氏拧不过瑛娘,只得抹了泪,抱了粮袋出了门去。
“好了,四姐也随我来吧!”
瑾娘日日与“汪瑛”同住,从未见过妹妹如此伶俐口舌,惶惶然随着瑛娘出了偏间,直奔着那已是月余没得蛋下的老母鸡去。
临了,瑛娘却是在围栏外头打起了转。
瑾娘本不知她与徐氏所谈,思及先头提及的“鸡汤、鸡肉”,这才意识到瑛娘是打上了这鸡的主意,当即退了两步,惶惶道:“瑛娘,可不敢动这鸡!”
家中的鸡得养到年节时拜灶神才会宰杀,杀过也得紧着阿爷、爹、叔叔和几个兄弟的嘴,她们四姐妹从小到大便是那鸡骨头也难见一块,顶多爷奶发了善心,才会给她们一人分一碗浓稠的鸡汤甜嘴。
今日当头瑛娘就跟奶争了起来,连孝悌都不顾及,这会儿盯上鸡……
瑾娘抬手拽住瑛娘双肩便往后扯,瑛娘不从,拉扯之下姊妹俩都摔倒在地。
刚一倒下,瑛娘便觉不对——眼下她不过稍稍磕碰了一下,眼前便俱是天星,脑子也跟着发昏,全然是体质娇虚、气血不足之症。
瑛娘忍不住就要抬手搓摸耳廓取糖,视线触及瑾娘仓皇无措的目光,骤然收手,只借着她的力撑起身体,勉力一笑,算是宽慰。
“瑛娘……”
“四姐别怕,我这就是亏了嘴,待杀了这鸡,喝上两碗汤就能好。”
“……”
瑾娘嗫嚅,却说不得反驳的话。
这家里头哪个姑娘没亏着嘴?
大姐也就外嫁之后才康健了许多,便是她自个儿,也是云家表哥贴补小食才将她养出了些许气色。
至于瑛娘和玥娘……
玥娘自胎中便养得不好,生下来后亏得爹娘舍了自己的口粮才让玥娘立住,可瑛娘却没得人帮补,整家儿真论起谁身体最差,便是她无疑了。
“可这……鸡……奶怕是不能允我们杀,你若想吃荤腥……回头我得了糖块,与四哥五哥商量,叫他们去山头帮你摸些鸟蛋回来换……”
糖块自是得等下回与云家表哥相见才能得。
瑛娘听过,沉默了两息,后知后觉瑾娘并不清楚她与徐氏的“交易”,心软之余不禁一笑,晃了两下瑾娘的胳膊,撒娇道:“四姐安心吧!这鸡自是奶亲口允了杀的,你便帮我一帮,稍晚些炖出了汤,我一定挑块肉让你先尝。”
“啊……这汤是炖来挑面条的?”
瑾娘眨了两下眼,再看鸡,却也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瑛娘,这鸡既是奶允你杀来做营生的,姐……姐怎好吃那肉?大不了回头挑完面,剩下多的汤水再给姐尝尝就成。”
瑛娘不与她多说,只笑了笑便推着瑾娘去抓鸡。
家养的母鸡霸道,瑾娘进了圈便惊得一窝子鸡飞跳,陈氏听得动静便耐不住,推门出来见瑾娘正抓着鸡翅羽出圈,当即横眉竖眼就要上手夺鸡。
瑾娘哪儿敢让陈氏上手,堪堪避过身去,出了圈便直往灶间跑。
瑛娘此刻也缓过了劲儿,错身挡了挡,直气得陈氏一跺脚,威胁道:“敢逮鸡来杀!可等着你奶收拾你俩!”
瑛娘不欲理她,听得灶间动静,知那鸡已是回天乏术,瞥了陈氏一眼,扭头便回了偏间儿去。
眼下玥娘跟了云氏去磨麦打粉,大房无人,瑛娘才得空清查起自己的存货。
关了门窗,斜靠床榻,再搓磨耳廓,一个等比缩小数百倍至一方大小的仓库便展现于瑛娘身前两寸处。
这仓库是她轮转第一世完成“任务”后所得奖励,可存万物,平常只凭意念便可存取东西,若有需要,亦可多费些心力如眼下这般令其完整铺展开来,可谓方便至极,为她之后六世轮转提供了不少便利。
眼下这仓库之中,排排货架上虽依旧存放了不少物资,却多是她曾废了诸多心力自制的笔墨纸砚、皂、盐、糖、油,以及胭脂、口红、眉黛、颜料等玩意儿,至于其他收存过、与时代相悖的东西已然尽数被摒去,偏是这些留存下来的东西于她当下而言也都是不能轻易示众的。
除此之外,倒还有些意外之喜。
譬如先头被徐氏抢去的琉璃珠,再譬如货架上仅剩十方的自制冰块,这两样能留存下来,便说明当今这世上已然有人掌握了制冰、烧制玻璃的方子。
如此,便只待寻得时机买来材料,于人前制出成品,自能得机会将这些库存换着法儿取出,再混入成品置换成新的东西存入仓库。
可惜,要想安然过余生,少说也得花个三五年来积攒才行。
瑛娘取了糖块含在嘴里,识得久违的甜腻,才幽幽一叹,阖目摒去仓库蜃影,待糖块化尽,才起身出了偏间儿。
灶间,瑾娘已烧得一锅滚水。
杀鸡得先放血,取血之时碗底放盐,热血搅混即可得些血豆腐。
这血豆腐以酸菜简单炖煮便能十分美味,瑾娘吞咽着口水将装鸡血的碗放置灶台,将瘪了许多的鸡囫囵塞到木桶里,倒入滚水浸泡,只待水温稍降,便上手拔了鸡身大毛,余下的绒毛熙攘,再烧柴烘烤,用钳子压皮生拔。
瑛娘站在灶门前看瑾娘将鸡毛处理干净,抢先一步搂了地上绒毛、污水混作堆的腌臜,惊得瑾娘急忙丢下鸡肉上来拦她,“瑛娘,这东西且放着等我杀好了鸡再来拾掇。”
“这些鸡绒我有用,四姐只管将鸡剖开洗净,稍后我再与你说要如何炖煮。”
“这……”
“取出的鸡内腑四姐也别急着扔,稍后有用。”
“……”
瑛娘冲无言的瑾娘的一笑,搂了绒毛,到前院打了井水将之洗净,再堆到檐廊下铺开用木板压存以备风干,这才回了灶间,叫瑾娘将备好的鸡整个放入瓮中加老姜炖煮。
瑾娘依旧迟疑,道:“可是这鸡若是不砍开了炖,需得炖煮多久才能煮透啊……”
“四姐只管如此炖着吧。”
不下蛋的母鸡自是越炖越香。
大瓮炖煮能留香。
大火熬上两刻,撇尽浮沫,再转小火焖煮一个时辰,等油水彻底炖出,撤了大木,只留碳火余温,待□□燃尽,瓮壁渐冷,这鸡才算炖出了滋味。
这一通炖煮,足足去了十二三刻,开瓮便是满院逸香,被拘在房里的小老九也忍不住哭嚎:“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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