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八点邓芙还没来。我看了下她的课表，第二三节才有课。乖乖女邓芙上班也会迟到？难道她爸爸酗酒住院，还是她妈妈怎么了？没听到说请假啊？

她也没让我代课啊？

这样挺好，有人情味。她平常精准永不出错力求完美，绷得太紧。

我打开抽屉，发现裴朵儿送我的画没带回去。我又欣赏一遍，她抓住了我性格中的精髓。

表面冷清，实则热衷于八卦，那一只半睁开的眼，露出狡狯的色彩，嘴角扬起洞悉一切，了然于心的自作聪明。有点滑稽，有点诙谐。

耳环是她重新设计的不规则藤叶加红玛瑙，身上的衣裳也是二创，我没有那样的套裙。

翠绿色软缎裙，薄如蝉翼，似乎随风飞扬。裙上饰以明媚的蔷薇，点缀几片叶子。

我量长宽，卷起画作，放进圆柱筒。打开手机，在某宝下单一款相称的画框。

门被推开，是邓芙。“来了？！”我说。

“嗯。”她心不在焉，坐到位置上。

我想问一问什么事，但她无意寒暄。

下午邓芙上完课，就收拾东西回去。

韩云星趁无人时说：“邓老师怎么了？今天语文组文本研讨，她没来参加。在走廊上看到她，一双眼发红。”

“可能家里有事吧。”

“···哦。也是。她爸又怎么了？”

“她没说。她心情好点再问问。”

“嗯。也好。”

这时，裴朵儿走进办公室。瞬间感到沉睡的办公室，突然绽放美丽。

“Miss韩好。Miss陈好。”韩星云差一点看呆了，“好···裴朵儿。”回到座位上，强自镇定。

她噼里啪啦地说话：“Miss陈，今天Miss邓上课，人呢？”

“她有点事，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Miss陈上课。”她坐在邓芙椅子上。

“···裴朵儿，术业有专攻。懂这句话吗。意思是语文老师上语文课，历史老师上历史课。少上一次课，你的汉语不会退步，多上一节课，也不会进步。”

她摇头皱眉。“不。我不想缺课。”

我想请韩星云补这次课，又觉多此一举，没事先问过她们。

真没想到，办事一向严谨周密的邓芙也疏忽了。

我硬着头皮说：“好吧好吧。今天当做复习。你来说说上节课讲了那些内容。”

裴朵儿喜笑颜开，奉上她的作业。她进步很快，二年级中等生读写水平。作业完成地不错。我说放学来找我。她满口答应才出去。

“你们班裴朵儿，肯定早知邓老师离校，算准了陈老师今天要给她补课。”韩星云打趣道。

“给她上一对一，很难集中注意力，我都佩服邓老师的定力。”

裴朵儿的历史补习，由一周两节减到一节，其它课程密密实实。

“邓老师应该上着上着习惯了。”

“是啊。”

“这么貌若天仙的女孩子，家境很不错吧。也不知是好事还是不好。我看到她都脸红心跳加速。裴朵儿是陈老师的小迷妹。每次看到你两眼放光，眼睛随着陈老师转动。”

“哈哈，哪里哪里。可能我对她比较严格，没有特殊优待，还会讲点历史故事。”

“嗯······也是。”

裴朵儿放学背着新书包来了。我纠正她的握笔姿势，圈出不工整的字。她的斗笔字，我一笔一划写在黑板上。

她的字体俗称柴火棍字，和搬砖一样，初学写字的话会比一般人辛苦。

俗语说得好，写字如练拳，讲究形神合一，形到意不到字无神，意到形不到字无蕴。

我用通俗的语言表述，又播放网上写硬笔书法的视频。

她的作文，一篇看图写话，一篇周记。我说，交给老师的作业，不会写的字不能再用拼音代替，用字典查出来。不会写的字，看懂了字典解释，每个字组三个词，造三个句子。

一周来学过的成语，要她写在纸上，撕下来，随意抓阄一个，用自己话讲述成语起源。

至于课文，我要求背诵熟练，再圈关键词，找中心句，讲段落大意，梳理结构，文章主旨。

一节课下来，她筋疲力尽，头脑发麻，一头虚汗，处于崩溃边缘。但她没有叫停，在有限的时间烧干大脑也要完成任务。

邓芙讲课没得说，细致耐心专业，但对她语言学习的漏缺和不足都宽容对待。而我上课，不会含混过去。

好容易上完课，裴朵儿叹出长长一口气。“你是不是自找麻烦。”我笑问，五分嘲讽五分揶揄。

她笑地意味深长。“miss陈和miss邓两种风格，我都OK，都喜欢。”

“那就好啊。”

“下次miss邓有事，miss陈还要帮我补习。”这小妮子，越战越勇啊，还要顺着破杆子往上爬。

“邓老师也就今天有事。”

“她上课眼睛红红的。我们觉得，她肯定和男朋友吵架。”

“打住打住。裴朵儿。莫在一个老师面前道另一个老师的八卦。”

“八卦，八卦八卦。”她“嘿嘿嘿”笑。临走，她来个热情拥抱。她身体的软香，发丝清香，香的人骨软肉酥。

回到家，方乘看到我拍拍他的腿。

电脑显示家装公司绘制的婚房3D设计图。中式风，美式风，意大利风，西欧风，不中不西，中西结合···

他比我更难接受，大学辅修过建筑设计。我对装修没什么经验，但正常审美还是有。

四间房：一间主卧，次卧（他父母住），儿童房，客卧。每间房都有电视，红木家具，原木家具，不同品牌混搭的家具家电。大开大合，塞得满满的，不浪费空间。我不信他喜欢。

不出意外，婚房要住上5年吧。5年！在一言难尽风格的房子里。

“你看有什么修改的？”

“挺好的，很温馨，很宜居。”

“我父母也这么说。”

“哦？！就这样啊。反正是你的婚房，他们满意最重要。”

“···主要是我和你住。提点意见吧。”

“有个住房，有份工作，一日三餐按时吃，我就很满足，没有别的奢求。”

他揽住我的腰，轻吻后颈，呼出的气喷洒在颈肩，怪痒的。“还有一个我。”

“你是奢求。”我喃喃自语，窗外白云飘飘，飘走了。

“我不是奢求，我是你的日常需求。”

我握住他的手，如此温暖，如此劲道。

“我找戴生设计一个备选的方案。”

“如果他们坚持自己喜欢设计风格呢？毕竟他们出钱。”

“额···”他呃了一会儿，“装修款我准备的差不多，委屈戴生，跟他们的方案折中。”

“我有第三个方案。”我故意停下来，等着他来问。

他不出声。

“我们先领证，暂时还住这儿，一起存钱买婚房。”我站起来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与他面对面。

好一会，他才开口：“我不想领证了还住这个房子。”他一直心存芥蒂，这曾经是文丰和我的婚房。

“我们现在跟领证没啥区别。”

“不，不一样。领证了，在法律上你就是我的····我的老婆。结婚了还住老婆前男友的房子像什么。”

“法律上，这房子是我的名字，装修款是你出的。这就是我们俩的房子。”

他摇头表示不赞同。“我想你早点嫁给···我们早点结婚。我多兼职多存钱。到时买一套单位二期房，自己装修。”

他坐在我旁边，“我们先结婚，按照传统的方式来。过几年，再按照我们自己的方式。好不好，老婆。”

传统的方式？！女人做上门妻子，侍奉公婆和丈夫，生一两个大胖小子，他们何乐不为呢？有损失吗？没有。

只有我，我一个外人，没有落足之地，没有根基，可以被他们任意拿捏，支配。

只要想起郑湘和方一非成为经常见面的公婆，被指手画脚，冷眼冷言，住在他们买的婚房里，我十分十分十分抗拒，身体变得僵硬。熟悉的陌生人频繁共处一室，在他们聚光灯似的审视下生活，多么恐怖。

方乘知道我的难处吗？或许他知道，但不愿深入去想。那可是他最亲最爱的父母啊。他们一向做足功夫，在他面前和蔼可亲。

我想逃离···我要逃离···我只有我自己···谁能成为我的靠山···只有我····还有我的工作！工作！

他终究···是···奢求。

一滴泪水划过我的脸庞。我没有想过要流泪。我只是惊惶，只是失望···

方乘收获来自父母沉甸甸的真金白银，却需要对象一起回报，遵循父母的心愿，半点忤逆都不能有。

可是妻子享受到什么？得到了什么实质的好处呢。彩礼？还不是放进小家庭，三金？谁会天天带出去？改口红包？难道女方真不会出一点婚礼的花销，全是婆家掏钱？

这样婆家一定会在外面编排难听得话语。众口铄金。媳妇得到了啥啊？里子面子，男方全挣了，还要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身为女性，憎恶听到人说，她是老X家的人。我愿意永远成为一个有名有姓的人，即使付出单身的代价。

方乘一直以来是个大孝子。高考后放弃出国读书，读研在本校，工作不考虑异地。是他不想吗？不是。是他没有能力吗？不是。是他父母的爱成了一道枷锁桎梏他。

齐越的父母不够爱她吗？郑楚的母亲放心何雅筠吗？为什么都放手让她们外出读书？

方乘有同理心，深知为人父母不易，不愿他们思子心切。他唯一的忤逆，大概就是爱上我，从父母家中搬出，与我同居。

如果我们只领证不办婚礼，不住他们准备的婚房，那二老得心脏病爆发。

方乘坐得近了，双手捧住我的脸亲了又亲，再搂进他怀里，“我再去跟爸妈商量商量。不管怎么样，是我们俩结婚。”

我握住他的手，心情复杂。我知道，他说的“商量”只停在“商量”。

人性不会变。临时的改变，只为了回避当下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