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回

县令府塌了一半,目前只有季君欣和任玉家眷住在此处,修璟和其他人都住在城西的大帐里,主仆二人趁着夜深人静回去。

城里的废墟清理得七七八八,还能用的木材和砖瓦有序地堆在各处,打眼一望,夜色里只有低矮的起伏,像一座座新起的坟包。

慕寒一手提灯笼,一手撑伞:“主子,那尹哲承还查吗?”

“不用。”修璟声线沉稳。

天色暗,慕寒没看到自家殿下脸上噙着的浅笑。

这边,他们前脚刚走,夏桐原地转了个圈,压低声音焦急道:“小姐,坏了啊,五殿下是不是对承哥起疑了,这可如何是好?”

季君欣老神在在:“把心放回肚子里,他是个什么人你不清楚么?”

夏桐想到以前被尹哲承卖了还乖乖替他数铜板的凄惨往事,瞬间皱成一张苦瓜脸,终于闭嘴了。

军中遗孤多,一起长大的一群人里,除了季君欣和师怀书,其他人没少被尹哲承坑,替他背锅的倒霉事没少做。

师怀书说他是狐狸成了精,季君欣深以为然。

尹哲承有自己的处事手段,他和赵启是淮州解试第一、第二,赵启不了解他,他却将对方的个性摸得透彻。他没有直接找上赵启,只是在众学子抵达雁城的第三日,揣着一只烧鸡去见他们。

这鸡是沈楠花重金在别人那里买的,好不容易才买到几只,这只原本是送去给季君欣的,尹哲承正大光明地从她那里顺走。

来的书生都是家境尚可的,知道雁城情况不会很好,但总比在马背上日夜颠倒要好得多,结果到了才知道何为惨状。虽然不必再风餐露宿,但吃食竟然比不上他们自带的干粮,发放的粥连米粒都数得清,境况与预想简直相差千里。

油纸打开,香气四溢,众人看得眼冒绿光,但太小了,每人只分得一点。

尹哲承没吃,因为他得装作自己日日有好饭食。

天可怜见的,他馋得要命。

他悄然咽下泛滥成灾的口水,淡定道:“沈公子念诸位辛苦,让我送来给大家解馋。”

众人不知这苦从何处来,他们尚未进入官场,能做的也不过是四处看看,增广见识罢了。但回味着难得的肉味,到底吃人嘴短,纷纷感念沈公子慷慨心善。

尹哲承翘着别人看不见的狐狸尾巴,面露不忍:“只是这光景,这等油腥之物,吃着……总觉心中有愧。”

“……”

这话一出,还在咂么的嘴瞬间停顿,书生们一脸惭愧,刚落进胃里的那丁点鸡肉如沉沉石块,坠得胃疼。

赵启也没吃,一方面不愿碰“嗟来之食”,另一方面是觉得,他们尚能得此“善心”,那些真正的灾民呢?

他来雁城这几日,亲见因缺少药材而咽气的病患,而那药材仅仅是一味再普通不过的甘草;也见到捂着断肢哀嚎不已的伤者;还见到为领一碗薄粥在粥棚外蜷缩一夜的老幼。

这些所见所闻让他悲痛。

而眼前这只并不起眼的烧鸡,悄无声息地在赵启心里打下烙印——雁城苦,苦的却只有百姓。

当晚给赵启心里埋下一根刺后,尹哲承又翘着狐狸尾巴去找沈楠,状似无意道:“听闻东街有几户人家养的鸡鸭都没被地动压死,真是难得。”

沈楠近日吃得清汤寡水,正愁得慌,第二日立刻派仆从去寻。

而赵启,再经历一场凄凉惨淡的葬礼后,他原本就悲哀不已的心里更添愤懑,从东门回屋时,正好遇见提着鸡鸭和一篮子鸡蛋扬长而去的仆从。

他看着衣衫破旧的几户百姓,问:“刚刚那人手里的东西,是从你们这里拿的?”

几人见他身着锦缎,气度亦不凡,吓得支支吾吾,以为他是微服考察的官吏,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有人大着胆子道:“是买的。”

银货两讫的事,原本没有可质疑的地方,但见他们神色闪烁,赵启便多问一句:“到底是买的?还是拿的?”

他神色间全是严厉,百姓们刚经历骇人的天灾,本就心神不稳,被他这般诘问,便以为京都不准官员在此地私下买卖,吓得腿都软了。

不能买,不能拿,那送应该不算错?

其中一个有点小聪明的男子带着哭腔脱口而出:“官爷饶命啊,我们就是想着,这些东西送给大人们打打牙祭,大人们吃好了,才有力气给我们做主啊!”

赵启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官员盘剥百姓、尸位素餐,此话无疑火上浇油,成为点燃他满腔怒火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脸色惨白,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百姓,又望向仆从离开的方向,竟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悲凉。

“做主,好一个做主……”

他不再看那些百姓,踉跄着转身,袖中的手紧紧握住。

这才有了当夜的分道扬镳。

消息传到尹哲承耳中时,他正就着茶水啃干硬的饼子。

他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才喃喃道:“赵兄,莫怪我。清水洗不净这污糟世道,只得先放一把火,烧净了腐朽,或许才能窥见新的天光。”

这把火燎进京都时,季君欣等人刚踏上归途。

刚出城,马车突然停下,夏桐掀开车帘:“小姐,有位姑娘拦车。”

他一直固执地称季君欣为小姐,季君欣没让他改口,其余几人也未对他的称呼露出异色,倒是对这位拦车的姑娘生出兴趣来。

修泽皱着一双浓眉:“你在雁城还有桃花债?”

这话一出,马车内响起几道“吭哧”声。

季君欣只觉一口黑锅从天而降,砸得她眼冒金星,她没好气道:“你脑浆子被地动摇散了?我哪有时间去沾惹有的没的,就算有,那也不叫桃花债,当我跟你们一样脑子里只装得下几根花花肠子?”

言罢,撑着手臂起身,马车里铺着厚实的褥子,一戳一个坑,那股子劲儿半天才落到实处,季君欣总算找到撒气的地方:“好好的马车弄得这般软绵绵,直接抬一张床得了,真是吃饱了撑的。”

吃饱了撑着的沈大公子,木着一张脸,深觉自己何其无辜。

季君欣挪到马车门口,一看,是位衣着普通的圆脸姑娘,看见她眼睛一亮,当即跪下叩了个头:“奴婢给郡主请安。”

季君欣忙让夏桐扶人起来,问:“你是何人?”

那姑娘起身后,顾不得拍膝上的尘土,紧张得满脸通红,绞着衣角感激涕零道:“我……奴婢叫阿元,郡主在阳春楼救了奴婢弟弟,我……奴婢听人说,做人要知恩图报……”

季君欣被左一个郡主,右一个奴婢喊得脑仁疼,她揉着太阳穴,想到在阳春楼下确实救过一个小崽子。

“你弟弟可还好?”

阿元眼圈一红:“弟弟无事,爹娘也无事。”

季君欣笑道:“当日情形只是顺手为之,不必放在心上,既然家人都安在,你应好好陪着家人才是。”

岂料听到这话,阿元本来只是微红的眼眶霎时滚下两行热泪,她结结巴巴道:“爹娘知道是郡主救了弟弟之后,就说这恩要报的,只是、只是弟弟年纪尚小,所以,让我跟着郡主……”

季君欣看她打着补丁的旧衣裳,和满是冻疮的手,心下了然,灾难后,多一张嘴吃饭便是多一份负担,这姑娘的家人,怕是既想全了报恩的名声,又盼着能给女儿寻条活路。

她轻叹一声,对夏桐道:“给她一些碎银和干粮。”

阿元却不肯接,扑通跪地,磕头道:“不要银子,求郡主收留!奴婢有力气,会缝补,什么都能学,什么都能干。爹娘、爹娘说奴婢若能跟着郡主,便是全家天大的造化。”

修泽缓缓开口:“也是个可怜人。”

风涧见不得姑娘落泪,在一旁帮腔道:“这丫头实在,你不要我就留下了。”

季君欣朝他翻了个白眼,到底不忍心:“夏桐,带上她吧。”

阿元喜极而泣,又要磕头,被夏桐一把拉住:“行了行了,咱们小姐不兴这个。”

阿元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车,悄悄摸了摸马背,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

马车里,季君欣盯着掌心规整的帛带,捏着突出的结把玩了许久,那结打得漂亮,像两只竖起的兔耳,被薅来薅去。

她忽然想起修璟垂眸为她包扎时,那专注的侧影。可转念间,又变成他谈及尹哲承时,那深不见底、探究的一瞥。

修泽的话倒也没错,她在雁城确实招惹了一朵桃花债,只是这朵桃花不止艳丽,还长了刺,扎人。

想着想着,揪着结的手不禁用了几分力,若真是个带毛的耳朵,只怕已经秃了。

修泽没忍住问道:“莫不是伤口痒?”

“没。”季君欣伸着爪子晃了一圈,“好看吗?”

几人满头雾水,还是捧场道:“好看。”

“所以么……”季君欣又依依不舍地挠了一下兔耳朵,慢悠悠扯开帛带,“多摸几下,悼念一下而已。”

包裹许久的手掌露出来,那道伤沿着虎口蔓延至手腕,新长出的嫩肉泛着粉色,像一条多出来的、鲜艳的生命线。

季君欣笑起来:“我命自然只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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