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风恒和方敕在宫墙外下了马车,花公公亲自候在宫门处,见到他们,忙命小内侍撑伞,将两人迎去御书房。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大雨已是倾盆之势,二人拧干衣摆的水,才步入殿内,跪伏请安。

殿内龙涎香幽微,静得只能听见外面哗哗的雨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

文合帝晾了他们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才搁下朱笔,淡淡道:“起来吧。”

他并未看他们,只示意花公公将桌上那份状纸拿给风恒。

风恒展开,一目三行。

状纸上陈述仅是雁城见闻,并未言及边关等敏感事宜,他在那一瞬间明白了,这是一场人为推动的风波,精心策划的局。

而皇上……

风恒倏然抬头,对上文合帝那双古井无波的眼。

“风卿也看到了。”文合帝缓缓开口,“原本只是一件小事,若能早些呈上来,细细查证,以安民心,也不会闹到如今这个人尽皆知的地步。”

他表情语气都堪称温和,风恒却感觉衣袍上的湿寒顺着脊背攀爬而上。

转念间中已有计较,他双手捧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毫不犹豫重新跪伏在地,语气沉痛:“陛下明鉴!户部旧案导致国库空虚乃是有目共睹,雁城如今又有各部大臣坐镇,怎会有人敢再行贪污?臣私以为状纸上所述皆为书生妄言,是以没有上陈陛下,是臣失职,未能及时处置,以致流言滋生,惊扰圣听,臣甘愿领罚。”

他将所有过错揽在自身,将事态定性为全因自己的失察。

文合帝对他的识时务颇为满意,欣慰道:“既如此,风卿渎职,便去狱中,好生反省几日罢。”

学子跪请御史台,求皇上严查雁城贪墨以及边关异动;以及御史大夫风恒私自扣押状纸不报,被文合帝斥责下狱,两件事一夜之间传入京都所有人耳中。

第二日晨钟敲响,原本百年如一日的声音,今日落入耳中却似轰雷之声,昭示着今日朝堂注定不宁。

文合帝手扶座椅,静静地看着台下众人打口水战。

有人言辞激烈,觉得应拿下闹事的学子,以正朝纲。也有人道学子们本来也是一心为国,应当劝阻宽慰为主,若强行镇压,只会寒了他们一片拳拳之心。

你来我往一阵鸡飞狗跳,各自打机锋,就是不提雁城贪墨和边关之事。

邹阁清和章若谷笼着衣袖,垂着眼帘,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

文合帝忽地笑了一声,原本吵得面红耳赤的众人如被掐住脖子的大鹅,渐渐没了声音。

“诸位爱卿争了半日,怎么只绕着学生们打转?”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扶手上,状似无意道,“没见邹卿和章卿都听困了么?”

邹章二人忙躬身请罪。

文合帝挥挥手:“两位爱卿何罪之有,朕听闻此事,亦是忧心得一夜未睡,此时一样困乏得很,见诸位如此精神,朕又羡慕又好奇。”

他顿了顿,闲聊般:“羡慕诸位心大至此,此刻还能安眠,也好奇诸位为何这般心大?”

“难道大家都笃定学子们所言皆是妄言,心里都知道些什么,却独独瞒着朕一人?”

此言一出,众臣乌泱泱跪倒一片,一时间大殿内阒寂无声。

文合帝并不叫他们起身,只一下一下敲着扶手。

长达一柱香的死寂之后,闻人青跪至殿中:“臣以为,最首要的还是解决雁城困境。”

文合帝亲切道:“太傅请说。”

“朝中缺钱粮,雁城重振难以为继,天灾在前,天下皆知。臣以为,可鼓励富商大贾捐赠,再行褒奖,要名的给名,要官的给官,先解燃眉之急。”

话音刚落,便有人反对,此方法虽可短期内筹集到粮食和银钱,但从长远来看,容易败坏吏治。

眼看又要开启新的争吵,兵部尚书萧泠忽然道:“还有一法,削减开支。夷族败退,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西北和东北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战事,又正值春耕,战士们可卸甲种地,暂时自给自足。”

众人各怀鬼胎,不由自主看向位列最前方的二人。

谁人不知,季家军的军饷年年都是掐着嗓子眼拨出去的,将将够用。而东北的军饷,早前户部被邹章两家把持,向来是超额发放,且东北一直无战。

又从地理来看,东北土壤丰富,耕种自然无忧,西北却是黄沙环绕,贫瘠得很。

此法看似公允,实则目前被伤及的只有季家军。

不过长远来说,对东北也并非毫无影响。

邹阁清和章若谷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修衍暗中使了个眼色,京兆尹孟思之跪爬出列,叩首道:“陛下,万万不可啊,战争爆发往往就在瞬息之间,若削减军需,战时再筹措粮草,唯恐不及。”

文合帝直视邹章二人:“两位爱卿以为呢?”

邹阁清与章若谷对视一眼。

随后,邹阁清恭顺道:“陛下圣明,为国库计,为百姓计,臣并无异议。”

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割的不是自己麾下的肉。

“臣附议。”章若谷紧接着道,又带着几分忧国忧民,“只是臣有一忧虑,西北贫瘠,恐难以自足。若因此动摇军心,致使边防有失,臣等万死难赎其罪,望陛下圣裁。”

好一招以退为进。

文合帝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软钉子,他未说话,只向众臣之中瞥去一眼。

户部侍郎谢清河跪爬至殿中,伏在地上恭敬道:“陛下,臣有要事容禀。”

谢清河是户部一案后,文合帝亲自提拔的,他也是刚刚为数不多的没有参与争论的人。

“讲。”文合帝沉声道。

谢清河伏地恭敬道:“陛下,臣与蒋尚书抄没乐家时,查到乐嘉迪在临西念阙山经营一座私矿,矿脉所出资源,半数以上未曾入册,流向不明。”

大殿内仿佛被投下一颗惊雷,嗡鸣炸开。

有人倒抽冷气,有人失手跌落了笏板。

临西私矿,竟是真的!

众所周知,乐家与户部旧案有关,而户部旧案……

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的、恐惧的,瞬间投向邹章二人。

“流向不明?”文合帝轻声重复,他忽然笑了,笑声低哑,却让满朝文武的头颅垂得更低。

“好一个‘流向不明’。”他缓缓起身,龙袍下摆曳过阶前,每一步都踏在众人心上,“关外夷族虎视眈眈,念阙天险要塞,竟有人经营私矿,还‘流向不明’?”

有人颤着嗓子道:“陛下息怒,此事还需查证,或许……”

说话的是彭斯。

“或许?”文合帝行至台阶中间,看向他,笑道,“难道等矿道挖到夷族,敌人都跑到眼前了才是证据?到时候,用你们的血肉去堵矿道可好?”

彭斯讷讷不敢再言。

所有人惴惴不安之际,忽然一声高呼:“陛下,西北紧急军报!”

声音惶急,重重击在每个人胸口。一时间人心惶惶,难道已经开战了?大奉如今内忧难解,若再添外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内侍手握文书,跑进大殿。

不等文合帝吩咐,花公公疾行上去接过。

文合帝展开军报,目光快速扫过,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沉默了整整十息。

这十息里,无数朝臣的膝盖在微微发抖。

终于,他缓缓卷起文书,抬眼时,目光森寒:“季将军来信,庞奉已招认私矿通敌,正在押解回京的途中。”

这下,不止膝盖,许多人身体都抖成一团。

文合帝行至章若谷面前,竟伸手虚扶了他一把,温和道:“章爱卿老成谋国,所虑极是。西北动荡不安,季家军军心确是不可动摇。”

他将那枚软钉子,原样扎了回去。

章若谷垂首不语,季巍动作太过迅速,通敌案已是板上钉钉,他后背浸出一层冷汗。

不等章若谷回应,文合帝已转身,目光扫过萧泠与谢清河:“拟旨。”

“去信季巍,押解途中,庞奉若出事,他同罪处之。”

“即日起,临西私矿由朝廷接管,户部总领,三个月内查明矿山储量产能。通敌案由三司共审,凡涉案者,无论品阶,一经查实,立斩不赦,家产充公。”

“兵部即日拟定章程,于西北、东北两边,推行‘精兵简政’。”

“汰换老弱病残,核实空额兵饷。裁撤的兵员,由地方官府妥善安置,赐予荒地,转为屯户。今后军饷,按核实后的精兵员额发放。”

“东北军饷暂扣五成,西北暂扣两成,全部填入国库,用于雁城赈灾。待兵员核实完毕,多退少补。”

“至于聚众闹事的学子,”他话音微顿,众臣屏息,“他们不是要结果?那便让他们跪着等,每日发放饭食,何时结案,何时归去。”

殿内死寂,无人敢多言。

散朝时已近正午,下了整夜的大雨依旧未停,将京都彻底洗刷了一遍。

百官跪了太久,个个瘸着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往宫外挪去。邹阁清和章若谷往日从来分作两边,今日竟一反常态,走在一起。

“皇上这是特意要削弱兵权啊。”邹阁清撑着伞,遮住两人头顶,轻声道。

章若谷笑道:“不是暂扣,多退少补么?”

“你装什么糊涂。”邹阁清道:“兵部核实,有多少兵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哪里会有多,恐怕只会有少的。”

章若谷不答这话,只道:“眼下最重要的,可不是这件事。”

邹阁清微眯着眼,看着漫天雨幕:“雨越下越大了。”

章若谷道:“下得更大才好。”

他们刚到广场中央,被花公公喊住。

花公公伞都未打,一身湿漉漉地向二人行礼:“两位大人,陛下有请。”

二人对视,飞快交换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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