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第6章

寝殿之中,沈阙只着一身寝衣,踩着脚下的金砖穿过重重帷幔。

福安躬着身子跟随在侧,将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上报帝王。

“你说有人在菜里下毒谋害长平王,却误让他的影卫服食吐血了?”沈阙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福安也只是如实回禀:“回陛下,无人下毒,孙太医诊断谢辛楼是伤寒引起的肺痈。”

“伤寒?”沈阙停下了脚步:“眼下正是回暖的日子,如何会感染伤寒?”

福安顺着他的话继续道:“昨日傍晚时分下了场雨,陛下彼时正入寝,老奴便没有上禀。”

“你们何时发现的那半截衣袖?”沈阙问道。

“回陛下,正是昨夜,发现时衣袖被雨水湿透。”福安低声道。

“这么巧。”沈阙重又迈步,一路来到榻前。

殿内光线昏暗,人走动时背影也变得影影绰绰。

皇后早已沐浴完毕,正衣着清凉,候在榻上等待君王。

沈阙在榻前站定,并未马上屏退福安,而是立在纱幔前,脸一半隐在黑暗中:“你说昨夜长平王冒雨外出是想做什么?他来朕的行宫,又是想知道些什么?”

福安不敢隐瞒,如实道:“许是与那封锦衣司的密报有关。”

锦衣司乃先帝设立的影卫组织,直属于天子,除却行护驾之责,还兼具为帝王查探消息、搜集情报等职务。

半年前沈阙便收到一封密报,称当年盛宣根本没死,而是被沈朔改换了身份秘密藏匿了起来,而他这么做的是为了给自己培养谋士,想有朝一日二人联手篡夺皇位。

“先帝的皇位,是先长平王与盛彦一同谋来的,若非先长平王无意皇位,如今坐在这龙椅上的,该是沈朔。”沈阙面对着纱幔,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皇后没有吭声,权当在小憩。

福安听出弦外之音,立马下跪至沈阙脚边:“陛下,这世上从未有如果一说,您是天下之主,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便是沈朔变心意图谋反,陛下诛之乃是天理。”

“何况密报称盛宣未死,却并未提供证据,此事尚不能确定。”

“长平王有意皇位一事,也无从说起,他数年前便卸了所有任职,平日也不同大臣们来往。”

福安将话一字一句说在了沈阙心头。

“你真信这么多年来他什么也没做?”沈阙偏过头,幽幽看了他一眼:“朕也想信,但若盛宣当真未死,朕便是想信也无法。”

“谢辛楼,朕瞧他有故人之影。”

福安立即磕头:“老奴明白,老奴定为陛下解除心中疑虑。”

“下去吧。”沈阙挥退福安,撩起纱幔,榻上一具软玉温香,正毫无防备地闭着目,片刻后才悠悠睁开眼。

“陛下。”皇后柔柔唤了一声,软绵绵地坐起身,身上绸衣滑落,玉藕焕桃红。

沈阙看着眼前与自己成婚六年的发妻,心中涌起一股怜爱,但很快又被疲惫挤占得一干二净。

他不是不愿,只是每每期望落空,他的心力也会减上一分。

“宫里待腻了,在太溪山总高兴些了?”沈阙强打起精神上了榻,搂过皇后轻声问道。

皇后点头:“高兴,行宫的一草一木都比宫里来得舒心。”

“高兴便好,高兴着高兴着,皇儿便肯来了。”

殿内忽起的风将烛火倏地吹灭,过了今晚,两人便只有七日后才能再见。

黑暗中,皇后紧紧抱着沈阙,用尽所学极力迎合,她必须让陛下记住自己的感受,不能等陛下临尽其他妃子之后,再同从前那般将自己忘在脑后。

山间的风将树叶吹得呼啸作响,一夜过去,山中众人以为能望见新雨初霁后的景色,然而开窗一瞧,却是地面干燥,阳光正好。

长平王落榻的院落内,孙太医忙活了一宿,煎了药给谢辛楼服下,才勉强止住了咳血的病情。

沈朔汗湿了一身,坐在床沿上,看着谢辛楼终于平复的胸口,问太医道:“区区伤寒怎会严重到了肺痈的地步,会不会是其他的病?”

孙协回道:“回殿下,谢大人确是伤寒引起的肺痈,只不过并非是近日所得,而是数十年的陈疾。”

“你说什么,说清楚些!”沈朔立即冷了脸色。

孙协不敢怠慢,解释道:“臣不知谢大人从前遭遇过何种苦楚,只能确定大人肺部必然遭受过感染,彼时不曾重视治愈便落下了病根,积年累月难祛除。每到阴雨便胸口闷痛、呼吸不畅,每被风寒牵动便会咳嗽不止,刺激严重时则呕血晕厥。”

根据太医的话,沈朔几乎瞬间便想起当年之事。

谢辛楼天性不善凫水,儿时一次意外不慎落水,被救上来后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药渣子都堆成山了。

原本落水救治不过寻常事,但偏偏谢辛楼苏醒的那日,盛府被先太子遗党包围了个彻底。

侥幸逃脱之后,沈朔带着他辗转回京,路上苦楚自不消多言,他们只顾着逃亡,无暇顾及身体,到京城后两人俱瘦成了一副皮包骨,沈朔见过圣上后虚脱在地,也是差一点看不到头顶的太阳。

沈朔可以肯定,谢辛楼便是在那时落下的病。

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开口提过一句?

沈朔看着昏睡中面容平静的人,一股深深的恐惧骤然将他的理智吞噬:“有何法子可以治好他?”

孙协回道:“根治是不可能的,但治好七八分,臣尚能一试,只是......”

“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沈朔紧盯着他。

“需要一昧特殊的野山参。此山参的生长环境要求严苛,短时间内极难寻到,便是宫里,前些日子才将为数不多的几株全都用来给娘娘们补身子,但殿下想要一株,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太医的话峰回路转,沈朔听得心口一阵一阵地跳:“本王没那么多忌讳,你直说便是。

“此山参只在太溪山生长,但太溪山属陛下行宫,之后的春狩,山参也不在臣子可取范围之内。”孙协将获取之地及难题一并说了。

沈朔心下明了。

原来当初沈阙执意要在太溪山建行宫,为的便是这几株野山参,所以这回自己是注定要从皇帝手里抢东西。

“本王知道了。”沈朔将手上的玉扳指给了孙协:“此事暂且不予外人道。”

屋内沈朔早已屏退了其余人,孙协深谙行事之道,不消多说,收下了扳指,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了。

须臾,沈朔感觉手边的被子动了动,他见谢辛楼睁开了眼,却没有初醒来的茫然。

“你都听到了。”沈朔没有责怪的意思,却掺杂着一丝酸涩。

“殿下......”谢辛楼早红了眼眶,撑着床榻起身,却被沈朔按了回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这回不应你。”

“山参本王必会取来,你瞒了我这么久,回府后本王定要好好罚你。”沈朔默默咽下委屈,给谢辛楼盖好被子后,独自出了屋:“好好休息,莫让本王担心。”

谢辛楼不敢抗令,直挺挺躺了回去。

沈朔站在门外吹风,思考人生。

回想起谢辛楼内疚的神情,那张苍白的面孔和眸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沈朔也不计较他为何不开口了,一昧将责任归到自己身上:“定是我从前忽略他太多了。”

至于如何取得山参,沈朔认为——

先找到再说。

太溪山参长在深山密林之中,沈朔不确定圣上会不会派人在山参生长的地方看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决定趁着春狩去山上碰碰运气。

.

太溪行宫依山傍水,清凉殿外还有瀑布挂壁,日头猛烈时,绚丽的虹桥架于头顶,站在观虹台上吹着瀑布边的风,接着飞溅的水珠,热气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春狩当日,众人齐聚观虹台。

整座观虹台以八卦阴阳鱼为样式,依着地面的阴阳线,将参赛者与观战者、家眷们分为两侧,以两圆心为中轴,设了一处射箭场。

沈朔担心谢辛楼的病情,本不打算带他出来吹风,但太医的药颇有疗效,几剂下去后看上去便没什么大碍了。

只是这病依旧像个魔鬼缠着他,稍一着凉又会复发。

沈朔慢腾腾来到自己的席位后,回头看了眼固执跟随的某人,轻叹了口气,叫太监取了把伞来:“瀑布的水飞溅得厉害,你用伞挡着。”

谢辛楼接过伞,当着沈朔的面将自己遮住,而当沈朔转头去看别处时,他又悄悄向沈朔那边移,最终伞把沈朔彻底挡住了,自己却大半个身子暴露在外。

从刚入场开始,沈朔就在关注场中的人。

参与狩猎的大臣们大部分都是文臣,武将只零星几个,但士人们君子六艺皆不弱,想糊弄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自己对外所称不曾习武,只会些基本的骑射,因此从不参与狩猎,众人也习以为常,但今日自己赫然入列,自然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遂他刚一落座,身旁季太仆便凑过来好奇:“听闻前日殿下才请了太医,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沈朔点头示意:“非是本王,是本王的侍卫得了风寒,无甚大碍。”

季太仆点头:“难怪,臣还同几位大臣疑惑,说殿下怎的病了来这边入座,原来是误会。不过殿下一向不参与狩猎,想来殿下也是被这山野美景勾了兴致,想入山走走吧。”

“太仆话语似箭,一射即中。”沈朔端起酒盏,敬了他一杯。

季太仆笑着回敬:“说起射箭,殿下可知道今日春狩的规则?”

沈朔支起一腿,端着酒杯的手臂搁在膝上,一边晃着酒杯一边看向他:“三日以来都不曾听闻。”

“自然,因为陛下也是不久前才公布的。”季太仆笑了两下,指向观虹台中心的靶子:“春狩出发的顺序按照各位大臣射艺高低来算,谁先射中靶子中心,谁第一个出发。”

“殿下也知,太溪山不比正式猎场,山中的猎物有限,先出发自是有优势,而最终狩猎得魁首者,可得御赐金器十箱。”

沈朔闻言抬了抬眉:“奖励颇丰。”

“所以啊殿下。”季太仆神秘一笑,凑过来低声道:“咱们之中能得魁首者,无非就是那几位,剩下的人再怎么脸皮厚也不至于凑上去自取其辱,索性大伙儿稍花些银两,押一押谁是魁首,既有了乐趣还能有些进账,到底不白来一趟。殿下以为如何?”

沈朔听明白了,也乐得其趣:“不知诸位大人押的哪位?本王也参考参考。”

季太仆道:“臣等押的是廷尉大人。”

沈朔好奇:“按说武场之上,无人比得了周太尉,怎的不押太尉?”

季太仆微微一笑:“周大人自是无人可及,可廷尉大人是小周大人呐,且今年恰好十九,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纪。”

新朝至今才不过三年,朝中众多大臣都是前朝元老,虽也衷心,但终究不是陛下所提拔之人。

君王经年提拔人才,但依然缺少人手,太尉心思敏锐、不固守成规,该是想借此时机,将儿子送到陛下面前,为将来谋个打算。

所以今日春狩周太尉会为了儿子的前途,以一己之力帮他扫清所有障碍。

如此,季太仆才信誓旦旦来拉拢沈朔,他知晓这位王爷平日出入赌坊,手气也意外好,若他参与押注,可以把更多大臣吸引过来。

“那本王便押周太尉周大人。”沈朔稍稍提高了音量,从腰间取下玉佩,给了季太仆。

季太仆如愿以偿,不加掩饰地当着众位大臣的面收下玉佩,同时低声道:“殿下放心,届时臣等必三倍奉还。”

“钱财倒是次要,只是太仆也得告知本王小周大人去的路线,本王也不能打搅了这一盘好局。”沈朔道。

“小周大人去的西面,那边林深叶茂位置隐蔽,虽然猎物少但按他一人来算绰绰有余;周大人则会将其他大人都拦在东面,大伙儿相互争得鸡飞狗跳,收获绝不可能超过小周大人。”

季太仆对他们的计划了如指掌,且知晓内情的大臣也不少,都和周太尉串通一气,打算好好坑另外的人一笔。

沈朔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野山参生长条件苛刻,位置隐蔽,最有可能会出现在西面。

他此去寻找山参是秘密,不能被其他人看到,也不能被周太尉拦在东面,所以最好的机会,就是射中靶心,成为第一个进入山林的人。

“劳太仆告知周大人一声,本王不喜人群拥挤,便先行一步,叫周大人安心。”沈朔放下酒杯,准备起身。

季太仆有些意外,赶忙拦住了他:“殿下想射靶心?”

沈朔不明所以:“本王瞧那靶子距离不过十步,本王再不济也不至于射不中吧?”

“非也非也,陛下既设立了规则,若是轻易能中,还有什么意思呢。”季太仆又指着场中那把弓道:“上场之人需得用那把特定的弓,那弓足有一石二,非常人能拉动。”

经受训练的精兵之中能拉开一石弓的已是万里挑一,别说一石二了。

闻言,沈朔眯了眯眼,回头看向场中。

难怪到现在还无人入场,看来都是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不想出丑,都等着时辰一到,大伙儿直接入场呢。

“殿下,有人在看这边。”谢辛楼跟在沈朔一步之后,低声告知。

沈朔往他说的方向看去,却是对上一双无甚光泽的杏眼。

眼睛的主人是一位身着宫装的女子,看她坐的位置,应该是后妃之一,只不过看上去无甚权势,一个人静静待在末席,张着眸子往外望。

“那是李美人,其父伙同叛党在数月前抄斩了,李美人是后宫之人才免逃一死,但失了倚仗也跟死差不多了。不过陛下对女眷一向宽容,此次来行宫,倒也不忘把她带上。”

季太仆知道沈朔认不出人,便解释了一句:“李美人许是瞧咱们这边热闹,才多看了会儿,殿下权当没看见便好。”

“嗯。”沈朔也没兴趣掺和皇家的事,满心都是野山参。

陛下设了这么一个门槛,若是自己明目张胆地射中,着实不好交代,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法子。

飞瀑陡然溅起十丈高的水花,惊得众人嬉笑连连。

场中,一阵劲风掠过,红袍蓝衫的身影闲庭信步般穿过场地,来到了那把弓面前。

众人不禁意外:“长平王殿下要射箭?”

“这可是一石二的弓啊!长平王殿下也不曾习武,这怎么拉得动?殿下是不是还不清楚规则?”

“殿下应是看无人上前,怕扫了陛下的意才上去的,只不过一石二的弓,殿下这场子热得够呛。”

“倒不是我不尊重殿下,他要是能拉开弓,我把酒盏吃下去!”

众大臣的哄闹声也为场子增添了氛围,沈阙在龙椅上看得真切,见沈朔真有尝试的打算,也不由多道一句:“澜夜,一石二的弓威力不小,你莫把自己给伤了。”

沈朔哈哈笑了几声:“陛下莫不是也以为臣是来拉弓的。”

沈阙就知道他是在玩闹:“不然你上来作甚?”

“臣只是觉着同大伙儿一块儿动身的话,又挤又热,无甚意趣,想第一个走罢了。”沈朔说着用双手拿起弓,勉强能站稳。

“若是往日还好说,可朕今日立了规矩,只有用此弓射中靶心者才能动身,便是你想也不能应你。”沈阙如是道。

沈朔十分理解:“陛下一言九鼎,臣并非想坏了规矩,只是想讨个商量。弓是臣持着的,若是臣的侍卫抓着臣的手一块儿拉动弓弦,并且射中靶心,可否算臣中?”

沈阙闻言,稍顿了一刻:“你这请求,倒也不算坏规矩,只是两人合作拉弓,若非经年累月的配合默契,可是比一人拉弓还要难。你确定要这么做?”

沈朔自是确定。

其余大臣们无甚异议,周太尉看了季太仆带来的玉佩,也不动声色。

沈阙便应了他的提议。

沈朔遂回头看向场外,只一眼便从人群中对上那双亮眸:“辛楼,来。”

谢辛楼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入场中。

他十分清楚,一石二的弓,自己是绝拉不动的,但沈朔可以。

谢辛楼看着沈朔,在他面前一步之外站定:“殿下想属下如何做?”

沈朔一言不发背过身去,架好弓后对他道:“上前来,从背后环住我。”

ps:

沈、谢:山野珍馐,拉弓抱抱~

盛宣:狗男人,守卫只给饭不给菜是想饿死谁啊!(被关的第三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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