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兄褚令白高大英挺,肩宽腿长,尤其一双桃花眼如水中月,颇为勾人。再加上他褚家财资雄厚,他又倜傥风流、豪爽不羁,难怪都说他在勾栏酒肆里,惹得女子们个个为他神魂颠倒,争风吃醋。
但沈姳珠常与母亲回褚家小住,把褚令白的作派看得很清楚,他在外如何便如何,在家却分明是自律的。大舅母给他住的院里塞了多少个美婢,指望着能将他留在府中,他愣是一根手指头未动。
倒并非真好色之徒,只不过肆意玩乐些罢了。
沈姳珠透过淡色纱帘,往人群里一瞥,很快便找到了褚令白身影。
说实在的,沈姳珠也想不明白,陶大学士府嫡女陶芳菲,家教严苛,乃一丝不苟的大家闺秀。就以褚二表兄这副的纨绔性情,理该觉得无趣,怎竟会对她独独动了真心呢。
但既然后来陶芳菲嫁入薛家不快乐,今世便给褚令白多制造一分机会吧,至少别再交个白卷,徒遭人嗤笑。
沈姳珠叫马车停下,攥起荷包,便向第二列队伍走去。
贵女身姿曼妙玲珑,双蝶流云软纱裙镶着银丝翡翠为饰物,轻盈雅靓,款款穿过人群而来。
前世嫁为人妇,迎来送往已成日常习惯,适才出门便忘了戴面纱。但见女子粉面桃腮,玉肌凝脂,蛮腰纤盈一握,就那般醒目地呈现于众目之下。
有人言辞都似打了结巴:“怎么像有香气,实为天上明珠人间尤物啊。”
她肤有芳香。
谢宗焕最是知晓这个,极其淡媚的花瓣气息,倘若情浓之时,爱-潮缱绻,那淡香便仿佛能沁入人心骨。即便分居已三年余,谢宗焕每每远在西北想起来,便彷如面前皆是她气息萦绕,吟吟-哦哦,薄肩摇曳着丰雪,勾魂撩魄的磨人。
而一旦想起这些,便浮现她与那萧琚在浴盆旁的画面,他心底便咬牙捺狠。
不知夫妻一场,自己到底何处不如她意,竟非要那般当众撕穿一切。
只是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并未出现在宫门前,如何今晨却抛头露面?
众多双男子目光打量,只叫他心中莫名升起偏狭的郁气,忍不住想走上前去,攥住她手腕将她领回马车里。
忍不住,时下也得忍。
谢宗焕沉默地噙了噙唇角,一缕若有似无的唇弧掠过。似笑似轻柔而又分明非笑。
他生得浓眉凤目,面肤至白,眼神漆亮锐利,深沉而专注。看向他人时,有一种波动的暗流涌在其中,让人无法窥探深意。
侍从希墨站在旁边,诧异地发现,自家一贯心无风月的公子,竟然也与旁人一样被近前的美艳千金恍神了。
不该啊,虽然这千金的确美到炫目,可公子怎能这么直勾勾地眺向对方?
咱洛阳桃花庄谢氏不过庶族,身份有别,须顾大防啊。
希墨想起昨天鱼贩子那一棍下去,多少还是有些担心公子的,好在只是看一眼就没看了。
*
褚二表兄站在第二列的前面,沈姳珠边走边顺势瞅了眼第一列队伍。前列站着陶芳菲后来嫁的夫君——宣义伯府世子薛衍,也是温文尔雅的才子,不出意外的话,薛衍开科后将高中榜眼。
然而她这般一瞥,感觉那队伍中有道目光似冷掠过自己,便发现了谢宗焕。
他穿着贡士统一的浅色圆领襕衫,修逸挺拔,无论任何时候皆格外出景,跳脱于周遭的鹤立鸡群之势。
此时不过二十出头,姿容便更加清绝通透了。那侧面如玉,轩然霞举,睫羽敛着淡淡阴翳,很叫人赏心悦目……却也忌惮。
全场的男郎皆视线灼灼地打量沈姳珠,他倒是甚清冽,目不斜视,旁若无人。
沈姳珠深知自己吸睛的容貌,而在他眼里,她算不得美吗?
前世悸动欢好之时,唤她爱妻,夸她娇如尤物,此刻却连眼帘都不抬。
曾经沈姳珠一度以为两人该是一见钟情的刹那碰撞,否则他何以能比萧琚更先一步跳下水救她。
而此刻,她婷婷袅娜地行走于他跟前,才越发确认他竟是冷凛无情的了。
可见浑不过为了图她的家世、家财,又或是鲜美的肉-欲,装了几年温良夫婿。等到他谋成事,即将上位权臣,便对她露出了厌弃轻蔑的真面目,娶那表小姐,转而却言辞羞辱原配妻,令人感观破碎。
沈姳珠的心弦颤了一颤,耳畔顿时又回响起吐血身亡之夜,谢宗焕着一袭墨紫锦袍,如阎罗般桎梏她手腕,说出的嗓音:“你打掉腹中的孽种,断了与他人的念想,从此过往我便不计,仍是长相厮守的夫妻。至于其他,莫要妄想!”
他的手段,对她外露而不修饰。沈姳珠后知后觉地恍悟,前世从钦点探花开始,他便已经隐有狼子野心,利欲与抱负了。
只是她谨遵嫁夫随夫,以郎君为纲,他便温柔也罢狠厉也罢,她都将他摆在心中的首位,甘愿为他顺从接纳。
久而久之,谢宗焕便将她视为了掌中娇物,及至后来变作那滥杀无辜的勤王功臣,对她肃冷地说出狠话。
既已然重生,沈姳珠咬了咬唇瓣,本该提醒自己忘掉过往情分。谢宗焕此刻只是待考的贡士,一个区区外州府来的庶族,无权无地位。
再如何,也够不着她的裙裾。他不配。
前世已矣,或者因了她的死而愧疚,他最终放了她亲族与姑母家。沈姳珠明算账,怨恨尚在可控范围。
……但吾为凡人,心底里还是憋不下那口气,恨不得多抓几下他的俊脸才爽利。
她走到褚令白跟前,展露笑颜唤道:“二表兄人在这里,可让我好找呢。”
声音甜润,天生的绵婉软糯,却用眼尾余光横扫不远处那具身影。
沈姳珠因着向来倍受宠爱,记得婚后,起初还是惯使着在娘家时的娇养之习,谢宗焕却不喜悦她娇气。
庄氏向他面前告状:“哪个等闲人家的媳妇,似她那般造作拿乔,哎哟,我可听她唤我儿一声‘郎君’,毛骨都悚了。我儿日夜听着,可不能沉醉温柔乡,懈怠了前程。”
谢宗焕听罢沉冷无语,虽未在沈姳珠跟前表露什么,但每次她不经意间向他使性子撒娇,又或是在床笫之欢时吟喃唤他“锦翊、郎君”,谢宗焕便俯身下去深吻住她,似要将她的声息全都纳入他心髓。
后来沈姳珠意识过来,便渐渐收敛了脾性,也将自己照着贤良淑德的模样约束了。
如今她偏要原原本本的娇滴说话,沈姳珠忽略前世掌家管事的言语气度,学着未嫁时的妩媚娇柔。
他既讨厌这些,那便存心让他听到,气死他,膈应他,顶好膈应得离她远远的!
褚令白惊讶不已,他这个幺表妹性情烂漫,如同众人的掌上明珠,所求无有不应之。这阵子听说想和大哥去洛阳赏花,她母亲不应允,正窝在家中怄脾气,怎的竟然来了。
褚令白一副稀罕模样,玩味道:“天刚蒙蒙亮,三表妹素来习惯了懒睡,如何跑到考场凑热闹。可是有如意郎君正在此处,却寻我来做挡箭牌?”
沈姳珠露出少女才有的羞赧,顿足嗔恼:“姳珠好心前来给表兄送考,却是这般取笑人家,早知道我不来了。原是昨日一时兴起,在后院钓了两条鱼,一条给母亲,恰郭家姑母也在,便将另一条送给了郭修表弟。想想还未给褚二表兄送礼呢,今早便特地过来一趟。天气闷热,这份薏米百合银耳粥正巧清爽可口,送给表兄做为点心。”
话毕,让琳琅将食屉递上来。
又觑着身后几步外,佯作无心说道:“至于如意郎君还是算了,姳珠所求之人必要有才还要有貌,这‘才’可不单指才华,首先须家底财源与我家匹及,岂是能在这里随便挑选的嚒。”
美人吐字清晰地加重了语气。
褚令白深以为然:“那是,若是养不起我三表妹的起居用度,莫说你母亲舍不得,我做表哥的也不赞成。”
琳琅站在一旁忍俊不禁:“表二公子却是有理由不赞成,又可知我们小姐正被夫人、姑夫人催婚催急了呢,怕是过些日真要在新晋进士里挑择了。”
尤其是老爷,更加看重的是人品而非家底,反正以沈、褚两家的财资,几辈子都用不完。
方才小沈氏,哦,今后该称呼沈姳珠沈三小姐了,字句夹带奚落的话谢宗焕都听进了耳朵里。
并非他存心要听,是她娇妩甜糯的嗓音,让人忽略不去。而前世只有初初成亲那半年余,她才这样娇软的对自己说话,后来便逐渐似迎来送往公事公办的宅家贤妇了。
便是在床-事上,有时宠-弄得她娇嘤连连,但凡谢宗焕俯下去吻她,她蓦地便咬唇收了声,不曾发现他目中瞬息的落寞。
如此看来,一个女人爱不爱丈夫,装得了一时却装不了多久。
她本性应是个眷慕荣华浮世的势利贵女,只因他那场不慎被谁人推下水中,又正巧将她救起的巧合,才与他这“既没财也没势”的庶族探花成了亲!
谢宗焕眯起凤眸,睇了眼褚令白手中那枚精巧的食盒,想起了前世沈姳珠也是给自己送过几次饭的。
他的心窝又冷钝如刃,仰起俊脸,抬眼望向别处。
褚令白向来风流成性,家中就没把他科考当做一回事。他若肯当官自是好事,但褚家并不看重仕途。
没想到啊,平日不爱操心的三表妹,却记在了心上。
褚令白掂着食屉,不由啧叹道:“挑就挑呗,我见今日广场上还是有些同年的人品性情,让人看得入眼的。先不说这些,难得姳珠一番送食鼓励,为兄这次必定要高中,好给你一个交代!”
沈姳珠说起了早就酝酿好的腹稿:“二表兄此言差矣,你既然立定心思科考,必有你须高中的目的。你若高中了,应该是为成全自己才对……只是前夜我莫名做了个梦,梦见表兄递交白卷,让人给抬出了考场,这太荒谬了。想来还是提醒一下表兄,为了心中的目标,不到最后都别放弃,事情在结果之前的任何时刻,都有改变的契机,还望坚持到最后。”
褚令白平时虽然玩乐,然而在家中休息时,书却没少看。策略这些玩意,虽不算很精通,但也琢磨出了套路,自是有几分把握的。
他泰然地耸肩,说道:“是挺荒谬,白卷就不可能发生,表妹多虑了!”
沈姳珠打开手上的流苏荷包,取出一枚玉坠来:“对了,这是陶大学士府的芳菲姐姐送的如意玉坠,便给二表兄应个吉利吧。”
褚令白带笑的脸色顿了一顿,尴尬起来:“芳……陶小姐让你给我的?她如何找上的你?”
心里倍感意外,自己喜欢陶芳菲的事怎么被人知道了?
陶大学士知识渊博,在朝野上下德高望重,其女陶芳菲更是知书达理,世家闺秀。
而褚令白算什么?商贾巨富,纨绔子弟,风流名声在外,在旁人眼里那是霄壤之别,根本不可相提并论,被人知道了岂不丢脸?
褚令白是在去年冬日的一个傍晚,落雪绵绵中偶遇了马车坏在郊野的陶芳菲,他让她和婢女一块坐上了自己的车。
陶芳菲话不多,温婉贤淑,仪态静柔,时而对上他的眼睛,便生涩地垂下睫帘。褚令白一袭金线白袍端坐在对面,那日的车厢里,仿佛空气都弥漫着停滞的氛围。褚令白一改往日做派,竟然手足无措满心不自在,不知如何安放自己。
后来再次相见,他豁出去将她抵在车旁,直言述之心底的爱慕。逼得陶芳菲退无可退,蓦然红了眼圈道:“商贾纨绔,游手好闲,朝三暮四,你何来的底气和我说这些?”
褚令白回顾那一幕,心知自己除了豪爽开销,却也是她眼中的最一无是处。他便立了志,考上功名再来见她。
只是这事儿只有他和陶芳菲知道,其余谁都没说,表妹从何知晓?
沈姳珠瞥见二表兄紧张的模样,便晓得自己猜对了缘由。
但她也不能露馅,便直接说道:“上元夜赏灯,我看上了一个橘子琉璃花灯,陶家芳菲姐姐也想要,便拿了这枚如意挂坠同我交换。今早出门我想着这挂坠寓意好,就送给二表兄应个景,表兄的话指的是……?”
呃,原来是碰巧啊,褚令白暗松口气,肩脊都放松了许多。连忙攥紧手中如意玉坠,淡道:“只就随口一问罢。今日闷热,恐怕下雨,三表妹还是早些回府歇息,且等我考完再谢你!”
瞒得还真够紧的,是怕给陶芳菲惹麻烦吧。若不是沈姳珠重生,还真以为他一世倜傥,心无情-爱呢。
沈姳珠好笑地同二表兄告辞,颊似桃花娇俏,盈盈转过身来。
只这一转,却又看到对面列队的谢宗焕了。他英俊峭拔,芝兰玉树,眼神却总是很有攻击力。
尤其此时细皮嫩肉的,还没当上那手握生死簿的权臣,杀气未渗,便更加吸引人了。
两人的四目便忽然毫无预兆的对视上,他幽深的凤眸里潋光微动,似内容丰盛难懂。沈姳珠差点又为他这副模样动容,刹时在心底无声地说了句:呸,负情薄义奸佞前夫。
立刻醒悟通透。
不过沈姳珠草草一算,他竟然排在三十来名。哟,她可记得他高中探花郎,文采卓然,对答如流,惹得皇帝当庭盛悦,御赐官袍加身,以为他怎么着也该排在前十呢。
竟然才三十几。
沈姳珠顿时解气不少,就是不想容他好过。
揩着蜀绣流苏荷包,款款地走过队列,凉声丢下一句:“有些人是不知道眼睛该长在何处吗?胡乱打量什么。”
而后,慢步离开拥挤人群。
那冷漠而淡香的气息,又如重生之前的轻风,掠过了谢宗焕耳际。
谢宗焕唇角略动,俊脸轮廓分明,他对她的行为悉数能忍,何况区区一奚落。
——只是梦见褚令白交白卷,何来的梦这般巧合?
反倒侍从希墨站在旁边却是老忿忿了,午门广场上这么多人如狼似虎,唯独公子碰巧抬眼,为何偏挑公子是问?
公子昨夜梦中才被贵女媳妇鄙薄家世,今日现实中又来一击。
希墨宽慰地提醒道:“你看那表兄妹郎才女貌,家世相当,公子啊,咱们确是不配。不过人、人家现今看不上你,咱也莫强求,公子且考上个京官,找个普通点的官家千金,他日一样飞黄腾达,叫祖父老爷子在地底下也宽心了。”
谢宗焕耳朵听出茧,只修长手指攥了攥袖摆,淡应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况且我亦对这类娇女无意。对了,我让你备的薄荷消暑膏可有带上?”
带了带了。显然公子是个高风峻节之人,希墨稍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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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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