怼了薄情前夫一句,沈姳珠觉得心情畅快。
前世就那么堪堪吐血而亡,还被误会怀了外男的骨肉,到死都未得澄清。想起那付出的七年婚姻,实在不值。
她虽在妙龄身体里,却已换做了二十五岁妇人的内核,见识过庸俗市侩,尖利老成,早不似昔年未嫁时的自己,少女悠然惬意,仿佛什么都无意计较,脸皮薄柔娇羞了。
记仇的感觉也挺爽的呢,今生虽做无缘人,但她也不想看他痛快。
谢宗焕再是狼子野心,此时也不过一个待高中的贡士,她便奚落他几句怎么了?
他顶好都别出现,倘若杵在她跟前,就别怪她嘴毒心黑。
婢女琳琅随在身后,瞥见小姐潋滟杏眸里浮过的凉薄,心里颇感纳闷。
自家三小姐粉妆玉琢,婀娜姣艳,又加平日里梳妆打扮精致,珠光宝气的,所到之处无不吸引人眼球。
听说那些贵子男郎们办赛诗会什么的,背地里还拿小姐作诗描画。小姐早就已习惯了备受瞩目的感觉,为何偏却走过列队前奚落那一句?
莫非是谁格外讨人嫌厌么?
琳琅回头寻一眼,没见到异样,反而脸颊泛红,捕捉到首列队伍里一道修逸的身躯,格外的新颖出挑。
但见那位贡士俊美矜雅,鼻梁挺直,如玉树芝兰般出尘,还有一双凌然的眉目。他在用目光追着小姐的身影望了短促一瞬,又在琳琅回头的刹那漂移开来。
琳琅连忙紧着几步追上前,好奇道:“小姐适才挖苦的话,可是针对那位隽美公子的?可奴婢观之,那公子虽目视小姐,却深邃专注,颇持礼数。长得也清正,不像旁的其他男郎们浮夸做白日梦,小姐为何偏是针对他?”
清正吗?沈姳珠余光回望谢宗焕,还真是挺清正的,什么时候都从容不迫,冷静隽朗。
正是因了他的这份清正,且冷静表相下的温润如玉,曾使得她婚后沉迷情-爱痴慕良久。
也正是因了这清正,才让他在朝廷畅行无阻,哪怕是结交宦党,口碑清浑莫辨,也竟然没人想到去刁难他。
却不知,表面看着人畜无害的,忽然面具一掀,便是个不择手段杀伐果决的阎罗。
她已经嫁作人妇,甚么没经历过,看见昔日同床共枕的夫郎,难免会浮想些别的。
说句实话,别看谢宗焕外表清冽禁欲,可却分明让人直觉的是个很能做的男人,能一夜做到天亮的那种。
诚然,事实也差不多如此,沈姳珠此刻还能回味起,彼此在缠绵床笫之时,那一声声热浪的激进动响,邪魔一般,可与清正化为一体却又似全然无关。宠得沈姳珠前世从脸到心都发烫,此刻与他相望,竟然还有些心热气喘。
夫妻一场,能记忆深刻回想起来的,竟然仅是些旖旎勾缠之事,未免荒诞。
他为了做高门快婿,还当真舍得卖力卖-身。
哼。对比谋权上位后视她的厌弃目光,沈姳珠由衷酸楚的轻哼,这一世她拒与他再续前缘,莫不知又该去寻哪家贵女付出身心了。
她做出素不相识的漠视,抿笑道:“人不可貌相,日久才能见人心。越像这种人畜无害、温良敦厚的,翻脸无情的时候最伤人。日后你若找郎君,可千万别因对方生得好看,就被轻易蒙骗了。”
三小姐好像从那场梦醒来后,忽然成熟了好多呢,自个都没找上姑爷,就学会教诲人了。
琳琅似懂非懂地点头,准备扶小姐上马车。
那边人群里的谢宗焕,不知为何,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利剑击中,只觉胸口搐了一痛。他望向沈姳珠娉婷的身影,倍感生疏。
前世起初成婚后,沈姳珠嫁入谢家,夫妻生涩磋磨相处,她并不这般咄咄尖利。
谢宗焕心里记着祖父临终前的嘱咐,且低调先做上两代文官,将谢氏根基打稳再图另外的打算。
初遇在她姑母府上,谢宗焕冷静自持,并无攀谋金枝的打算。怎知沈姳珠掉进湖里,他亦忽然不知被谁人推下湖去,才机缘巧合将她救起。
那时他从未见过女人如此刻薄挖讽的一面。反而她衣缕尽湿,杏眸湿漉漉娇怯怯地栽进他胸膛,平生头一遭将他震得心魄不稳当。
众目睽睽之下,然后便顺理成章地娶为妻室了。
罢,或许前世的视觉,只不过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谢宗焕抬手捂了捂心口,她既鲜活那就甚好,他决定放手让她去。
“驾——迂!”正此时,一辆造型考究简洁的马车往午门广场行驶而来,车厢顶檐上悬着坠流苏的铜牌,上刻描金篆文字体:昌平侯府。
侧座的萧琴透过车窗子,竟然发现一道熟悉的娇影。眼见沈姳珠揩起烟白裙裾就要回程,连忙愉快地探出头来,招呼道:“是姳珠,这才几个时辰呐,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多年亲密的手帕交,晓得沈姳珠就是个贪安懒动的,哪一日都把觉睡得足足。
这才卯时,姳珠哪儿舍得从床榻爬起来呢?
车厢内点着雅淡熏香,红木小案几上沏了沁脾的春茶。萧琴身侧坐的是昌平侯府世子萧琚,身穿六品刺绣鹭鸶青色官袍,发戴乌纱帽,脸庞光洁如玉,贵气轩昂。
萧琚正垂着眼帘沉思,把玩手上的黑曜石串珠,忽听见二妹萧琴呼唤,他兀地恍然回神,便将车帘子扯了起来。
熟悉的银铃嗓音,听得沈姳珠顿了一顿,回头看去,果然是好闺蜜萧琴!
萧琴活灵活现地出现在面前,一抹浅蓝色的罗裙迈下马车,头上的紫绡蝴蝶珍珠簪发出明亮的光泽。
她是典型的柳叶眉、樱桃嘴,端庄耐看的雅丽长相,性情也温暖随和。出身在簪缨世家的昌平侯府,门第高崇,玉叶金柯,她的婚事和沈姳珠的很不一样。
沈姳珠虽家资雄厚,贵为正四品官女,到底祖上是营商出身。而萧琴则是正儿八经炙手可热的各大世族首选佳媳,才及笄就被葛贵妃主动求请皇上赐婚,将萧琴许配给了纪王做正妃,年秋就要成婚在即了。
纪王年长她四岁,若不是皇太后薨逝,皇上大孝,很可能去年前年便已经完婚了。
此时的萧琴看上去好生轻快,而等到做了纪王正妃之后,每日被婆婆葛贵妃耳提面命,为着纪王的前途,皇族的尊崇,便逐渐端起了皇室宗亲嫡媳的风度,一言一行无不束规束矩,除却带孩子入宫,平素都少有抛头露面,俨然成为京中贵妇的典范。
沈姳珠已经多久没听过她这样鲜活跳跃的嗓音。
沈姳珠重生回来尚不满一个整日,耳畔还残留着那上元夜沥血厮杀的惨淡,想起后来萧琴为护两个幼子被乱箭穿身,还有留给自己的临别手绢,忍不住便觉得眼酸。
她连忙调整好心绪,匀出笑容道:“是萧琴,还有萧琚哥哥,你们怎的也来这了?”
她记得前世的自己,虽知晓萧琚心怀爱慕,却能装糊涂卖傻地拉出距离,悠然自在地与他们兄妹相处。想让萧琚明晰自己的心思,而后互相不尴尬地淡去爱意。
她仍做出惯常的态度。
萧琴亲热地攥起她手腕,碎碎念念道:“大哥被调拨来做监考官,正好永乐公主邀请我品茗,我便干脆和他一趟马车进宫了。操近路过来,难得也瞧一瞧殿试待考的场面,长长见识。你却是来这里做什么呢?”
永乐公主是纪王的同胞妹妹,向来与萧琴关系交好。
萧琴说完,目光便向队列那边望了过去。在第一列的前方稍停顿,待看到宣义伯府的世子薛衍时,萧琴蠕了蠕唇角,淡淡的殷切浮现眼眸,又犹豫着收回了视线。
沈姳珠随意顺势一瞥,答说:“我来给褚二表兄送考前礼的,还拿了一份粥给他做点心。原本想给郭修表弟也送盒翠玉豆糕来着,他既是尚未到场,我便打算回府去了。却不想,在此遇到了你们兄妹二个,真巧呀。”
言毕,向对面信步过来的萧琚搭腕施了一礼。
姑母沈睦蔼是个比较讲究的人,此等贵重的考试估计要逮着刚好的时辰,再送郭修表弟到场。京中不少人家都这样,请算命先生掐过生辰八字和对应的吉时,以求天时地利人和。
姑母嫁给通政使郭府作续弦,在当年的沈家看来算是上嫁了,府上郭老夫人、小叔妯娌、还有原配留下的子女,人口复杂。姑母虽生下了一儿一女,更将阖府掌管得井然有序,到底压力担当着,郭修表弟若能高中,自是叫她的威严也能加增。
原来是给表兄弟送考前礼的,萧琴听她这么解释,顿时松了口长气。满广场的才子云集,还以为姳珠看上了哪家郎君呢,自己大哥可就危险了。
还好还好!
萧琴眼珠子咕噜一转,便转身回去,拉过萧琚的袖摆说:“那真是赶上了,大哥今日着急进宫监考,还未来得及用早膳。你们沈府的美食是出了名的,这盒翠玉豆糕便给大哥好了,我替哥哥先且谢过姳珠是也。”言毕咯咯咯地笑起来。
萧琚是锦安京里光风霁月的世家贵子,品貌非凡,博古通今,十六岁便考中了当年的状元,现在已经官至中书省员外郎了。
沈姳珠望着他官袍澄亮,仪表堂堂的贵俊模样,怎想起他身中箭毒之后,被谢宗焕灌药续命,挥下行刑令牌五马分尸的惨烈。心中对残狠前夫的愠意更深了几分,这一次,她定要融汇所有能力,扭转前世的结局。
她温柔地看向萧琚,启唇说:“今日监考官皆从另一面的宫门进入,萧大……萧琚哥哥为何却往这里挤?你若是未用早膳,这盒糕点便拿去尝吧,仔细护养身体,别伤着了胃。”
差点就按照上辈子的习惯叫他萧大人了,紧忙改口。言语里因为前世死前的深谈,而不自觉带上了浓郁的关切。
萧琚听得很意外,甚觉感动。平日里姳珠妹妹虽亲和,却总是心无挂虑天真娇蛮,难得这般关照人,只叫他心窝里暖软软的。
萧琚面如冠玉,剑眉瑞叶眼,五官俊逸,通身的贵胄卓雅之气。在别的女子心中他堪为高岭之花,但对着沈姳珠,却情愿卸下姿态千依百顺。
他仰头睨了睨午门前三面的红墙金瓦,还有那块块方正无温度的青砖——这里没有食荤叼血的乌鸦,天空碧朗,应该是个好天气。
萧琚微不可察地冷凉蹙眉,复又缱绻地凝向沈姳珠娇嫩无暇的侧脸,还有她如瀑般垂于肩后的青丝,心底倍感欣慰。
男子温润解释道:“本届考生增多,鸿胪寺人手不足,我临时调来做监考官员。既然二妹说要来考场长见识,我便陪她从午门入宫也无妨,可巧竟遇上姳珠妹妹,今日算值得了!”
时过境迁,多年前的事儿沈姳珠已记不太全,忘了从前的萧琚是否也这般直白了。
她微微赧红了脸颊,只把目光转向对面的列队。
萧琚亦顺势望过去,却在那济济人群中,一眼睇见一道丰神隽上,枭心鹤貌的人影。百来余名的贡士,分明着装统一,那惊才风逸的姿容竟难能忽略。
他眸光微顿,稍许轻蔑,看了眼面前的姳珠妹妹,见沈姳珠神色未变,他便攥起手心平复波动。又把目光转向了那第一列队伍最前方的,宣义伯府世子薛衍。
薛家和萧家早年因为田庄禄地斗过械,闹出了血,两家算是世仇嫌隙,平时多有不对付。但偏偏又都是京中名门显赫的世家望族,尤其薛衍亦生得温文尔雅,满腹经纶,被称为本朝四君子之一。
薛衍目光正不期然的与萧琴对上,蓦然看到她兄长萧琚扫来的冷光,便立时垂敛了下来。
旁边的家奴忿忿不甘道:“今日竟有萧员外郎做监官,咱们世子可得仔细着点,萧家历来跟我们有仇,别被他私下算计做了手脚。而那萧二小姐马上就要做纪王妃了,咱别惹麻烦。等世子考过殿试,高中金榜,和陶大学士府将亲事办了,且与他萧家把关系划得干干净净!”
陶大学士府?
褚令白站在一旁,他耳朵一向尖,捕捉到了这句话。按捺不住揪心,便状若随口问道:“这位哥子说的可是你家伯府与陶大学士府结的亲事?我怎听说那陶大人严苛规行,脾气古怪,等闲无人敢上门提亲的,你们这消息却是爆得突然。”
那家奴顿时自豪地把腰板一挺:“嘿,这您就不懂了吧?陶大学士的确辞严气正,十分严厉,别管陶家小姐如何想,任何人都必须他亲自点头同意。但与咱家世子的姻亲,却是他老大人主动张口提出的。别人我不敢保证,有些人家惯于装腔作势,但宣义伯府的行止做派,那是有目共睹的,除了我们薛世子,陶大学士谁都看不上!”
家奴说着,酸哩吧唧地怼了昌平侯府马车一怼,嗓门还很大声,生怕那边的萧家听不见。
薛衍连忙喝止道:“媒妁之约,父母之命,你个小小仆从,切勿厚此薄彼。”
言毕,歉然地向萧家那边睨了一眼,敛下眉目。
褚令白心里顿时一沉,萧家和薛家的过节他有听说过,但即便如此,这位薛衍却仍光明磊落,不揶不揄,可见人品实为出色。
他蓦地想起先前与陶芳菲述说衷情时,女子红了眼圈、清傲如雪的冷语:“商贾纨绔,游手好闲,朝三暮四,你何来的底气和我说这些?”
这般一比,他当真远比不过雅润君子般的薛衍呐。
但攥着手上的玉坠,想起刚才三表妹勉励的话,事情不到最后结果之前都有改变的契机。考都考了,何妨多一场殿试!
褚令白便又强令自己定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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