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错信

“大人。”萧无忧刀刃迫近脖颈皮肉,一道鲜红血印赫然现出。

俟利发爱才,目光在那侠士身上流连。

但此间此刻,再无比萧无忧更重要的人。

俟利发合了合眼,终于抬起扣在腰间那把二寸弯刀上的手,示意放人。

云中城城门重新闭合,王宫归于宁静。

萧无忧掷刀于地,看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又回首看一路伏地的尸体,蜿蜒的血流。

“都是勇士,臣会命人厚葬的。”俟利发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递给萧无忧。

即将平旦,一抹曦光落在萧无忧血迹斑驳的面容上。

她接了药,抹在脖间伤口上。五指往上滑去,蹭到一手同胞的鲜血。

“天若顾孤,先亡大人,孤亦会记得大人恩德,厚葬之。”

俟利发掩口咳了声,“臣送殿下回宫。”

折腾半夜,萧无忧少不了用药吊气,沐浴更衣。

净室内,六个侍女围浴桶候命。

这是俟利发的人。

只要她手足能动,便有无数自戕的法子,溺水便是其中之一,还不花力气。

自然是要看着的。

萧无忧身上黏腻,洗了半个时辰才结束。

侍女捧衣而来,她抬眼扫过,让去胡床拿那身杏黄锻面的小衣,说是琥珀做的,她喜欢。

衣裳送来,她细瞧了片刻,又伸手抚过,嘴角噙了点笑。

天色已经大亮,她只道累了,要补眠。

屏风外,俟利发在问侍者,公主在净室的种种。沐浴就寝,是他唯一无法掌控的事,只得由人转述。

并无不妥,除来了萧无忧指定要那件小衣。侍女便如实回禀,是因琥珀亲手所制。

俟利发点了点头,挥手谴退她们。

他起身绕过屏风,施针在萧无忧的昏睡穴上。

金针入穴的一瞬,萧无忧颤了颤,蹙眉睁开眼。

“委屈殿下了,这厢看来便是睡梦中臣也得控着您!”俟利发温声道,“今日您事败,注定回不了故土了。突厥经去岁政变,分化七支,但方才传来的喜讯,可汗已经说服了三支分部,后日便可会师此地,与大邺一战。云中城之地,我突厥寸土不让……”

“那容孤多睡会,孤累了。”萧无忧扯着笑,迷迷糊糊合上双眼。

*

再睁眼,又是倦鸟归林,游鱼入渊。

星月天,夜色茫茫。

萧无忧吩咐人传膳。

等候的时辰里,她在妆台前梳理一头长发。

因琥珀不在,没人给她挽中原的发髻,她便随便寻了根发带,将一头长发松松垮垮绑在后头。

描眉绘唇淡扫胭脂,又点眉间朱砂做花钿,最后寻了七年前和亲时穿的大红喜服换上。

红衣金带墨发。

天家公主转出内室,坐在灯下饮酒啖肉。

曾经喝不了马奶酒,克化不动炙牛羊的女子,如今持刀割肉,举杯饮酒,已经十分娴熟。

只是食人间烟火,面上却已无生人色。

俟利发隔屏风看她,终于看出久违的颓丧与死气。

这份神色,七年前他也见过。

那是她初来突厥,和老可汗新婚数日后,他被传唤救治她。

彼时如羔羊一般的人,已经滴水不进,面上高烧滚烫,下身鲜血不断。

大邺国力尚存,一个嫡公主被磋磨侮辱两下便罢,真是这般骤然死去,亦非小事。

他救了她,却也埋下了突厥后来的祸患。

劫后重生的公主,在后来的年月里,勇敢,疯狂,谋算,又惜命。

蛊惑人心,步步为营。

借一张女子千娇百媚的皮,掩住一个战士坚韧不退让的心,一点点耗尽精血,一点点攻城略地。

身畔同胞一个个死去,病痛一层层从皮到骨折磨,她却永远高昂头颅,容颜明媚。

到此刻,方才不再战斗,开始认命。

俟利发看她红衣绝艳,一副归去模样,不由多出一分钦佩。

萧无忧膳毕,传人给她送了些东西来。

竹片,浆糊,纸笔,细铁丝,剪刀。

俟利发事无巨细,一一查检。

“昏睡一日,夜中无眠,孤打发辰光。”萧无忧久病,手还是有些打颤,握不住剪子,对不齐纸张折痕。

俟利发陪在一旁,看出了她的意图,从她手中接过材料,帮她制作。

只剩最后一步,糊纸,方递给她,让她自个来。

萧无忧做了一盏孔明灯。

孔明灯寓意丰收成功,年年幸福。

萧无忧将里头蜡烛点燃,捧在手中看。

孤灯微光,照在公主面庞,将她已经浑浊的双眼映出一点虚无的光亮。

当真是一副疲乏不愿再斗的模样。

“孤来突厥七年,亦算成功。苦难虽多,细想上苍也不是万分苛待,还是赐予了一些幸运的。”她抱着灯坐在寝门边的台阶上,想了想道,“最大的幸运,是孤没有孩子。老可汗年迈生不出孩子了,到了珈利可汗,成日给孤吃药,自然也难怀上。如今蓝祁可汗倒是不错,只是孤已经败了身子。就这一点,真好,省了孤不少功夫。更少了无谓的牵绊。”

她抬眸看了眼俟利发,重新攒出一点笑,“羁旅他乡客,故土难回。大人可能容孤放一盏灯,聊以慰藉?”

三处分部即将会师,俟利发不想刺激她再节外生枝,只默声颔首,陪她一道放灯。

漆黑的夜空,亮出一盏孤灯。

“孔明灯也叫许愿灯,殿下可以许个愿。”

“大人颇通我汉家风俗。”萧无忧拢了拢身上披风,望着越升越高的孔明灯,片刻方道,“孤许愿此战我大邺必胜,孤早日归乡。”

灯已经飘至半空,零星一点,很是微弱。

但又格外明显,足矣让人看清。

萧无忧转身看身边的老人,笑意愈深,“孤的愿望很快便会实现的,我大邺铁骑马上就要打进来了,大概……两个时辰!”

“大人,孤要回家了。”

这样的话语,俟利发原是不放在心上的,然而“两个时辰”如此精确的数字落入耳际,俟利发还是眉宇骤提,转瞬反应过来。

只豁然望向那盏虚空的孤灯!

那是、信号灯。

是在他眼皮子带下,堂而皇之放出去的。

面前人,原是从未放弃过斗争。

当真不死不休。

虽不知萧无忧到底使的何计,但显然已经将消息递出去了。眼下唯有应敌是上策!

“看管好公主殿下!”俟利发厉声出口,疾步传信给身在大青山的蓝祁。

*

萧无忧看着匆匆离去的背影,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她仰头疲惫又骄傲地看着仅剩一点的光亮,这是她为大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除不去这对君臣,便将猜忌的种子种下。

夜风袭来,萧无忧捂上胸口急咳了两声,待缓过劲方转身回屋。她的手始终捂着胸口,慢慢滑向衣襟内里,摩挲那件小衣。

原不是小衣,是一件小衣样式的蚕丝软甲。

温孤仪谴暗子接她,乃一场连环计。

若是她被顺利带出便罢,若是没有侥幸出来,原还有后手。在俟利发亲自带人围捕她之时,亦是调虎离山之计。

寝殿空虚,暗子潜入将这件软甲放在了胡床上,半点没有藏着掖着,就像平素衣裳一般,叠在枕畔。

这便是她决定留下,换琥珀和侠客离去想明白的事。

亦是她一回来,便沐浴更衣的缘故。

她在榻畔坐下,从袖中摸索出那枚玉佩,紧紧握在手中。

蚕丝软甲自然能挡住箭矢,但是届时箭劲强力,只怕纵是不死,也会将这幅身子催的更破。

但,这是她回国唯一的机会了。

温孤仪,她的师父,说要娶她为妻的人,已经竭尽全力在带她回家了。

能回家,能再见到他,便已经很好。

不必再奢求相守。

她抚着那枚青竹玉佩上,轻声道,“永安无福,不要你尚公主了。娶个能陪你长长久久的人,好好过一生。”

……

两个时辰后的云中城楼上,她被俟利发横刀于脖颈,为蓝祁的撤退拖延时间之际,对着城下阔别数年的男人,如是说。

他长她十二岁。

七年过去,他已经三十又四,她早已心血耗尽。

不再求嫁娶,只需带我归家便可。

可惜,萧无忧没能回家。

她死在了这片异国的战场上。

温孤仪如约射来的那支箭,穿透蚕丝软甲,直入她心脏。

城楼火把通明,仰面倒下的姑娘,清晰感受到皮肉骨骼裂开的疼痛,亦清楚看见从身体流出的血液,一股股都呈黑色,趟过那枚碎成两半的玉佩,从城墙滴落……

所以,不仅软甲是假的,箭头还淬了毒。

她余光看见,三哥暴怒而起揪住了温孤仪的衣襟。

她听到,六哥鞭马而来撕心裂肺唤她“小七”!

当年,突厥兵临城下,温孤仪说为了黎民苍生,需迂回和亲,如此说服她、说服她御座上的君父。

所以这厢取她性命,他又要如何巧舌如簧,说服父兄与朝臣,他的不得已……

萧无忧想不出,也没法再想了

她已无人间寿数。

一生至此终。

意识消散前,她寻了个让自己的一生看起来不这么可笑的理由。

她想,温孤仪不是真心要她性命,定是被人设计了……

荒唐!

这样想,她散掉最后一口气,却没来的及阖眼。

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万千星子落入眼眸,她的脸上仿佛还带着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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