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归乡
车轮卷起的尘土,像是给记忆里的青绿蒙上了一层昏黄的纱。史今提着那个跟他一样沉默的军绿色行李包,站在村口的黄土路上时,耳边仿佛还响着火车“哐当哐当”的轰鸣。背包的肩带上,那个用红色油漆写着“光荣”字样的军用水壶,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轻磕着他的胯骨,发出沉闷的声响。
信是一个月前寄出的,寥寥数语,只说即将退伍,安置到了镇上的农机厂。他知道,这封信足以在家里激起波澜,让父母有了心理准备,也攒足了担忧。
已是深秋,风里带着北方特有的干冷,刮在脸上,比军营里的风更刺人一些。路两旁白杨树的叶子快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直愣直地指着灰白色的天空。村子里很静,偶有几声狗吠,也显得格外遥远。
他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木门时,母亲正坐在院里的小凳上,面前堆着刚从地里收回来的一小堆冬储大白菜。她佝偻着腰,正细心地剥去最外层带着霜痕和泥点的老帮子,露出里面鲜嫩紧实的青白色菜心,脚边散落着剥下来的枯叶。看见他,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慌乱地在围裙上擦着手站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四儿……真回来了?”声音里是强压着的激动和一丝如释重负。母亲老了,花白的头发在秋风中有些凌乱。
“嗯,妈,回来了。”史今应着,声音有些干涩。他把行李包放在墙角,动作依旧带着队列里的规整。
屋檐下那“噌噌”的磨刀声停了。父亲史老汉抬起头,手里握着镰刀,逆着光看他。父亲比记忆中更黑更瘦了,脸上的皱纹像是干涸土地上的裂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遍,仿佛在确认这个穿着旧军装的儿子是否完好无损,然后便低下头,重新磨起刀来,节奏却明显比刚才乱了几分。
“厂里……都安顿好了?”父亲闷闷的声音混在磨刀声里传来,这是他独特的问候方式。
“安顿好了,农机厂,当保管员。”史今走过去,蹲在父亲身边。
母亲在一旁连忙接话,语气里带着刻意营造的轻松:“保管员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咱家四儿以后也是吃公家饭的了。”
史老汉磨刀的手顿了顿,没抬头,慢悠悠地,却字字清晰:“保管员?哼,就是个看仓库的。你三哥开大车,走南闯北,见识广,挣得也多。”他侧过头,瞥了一眼史今,“当了九年兵,回来干这个……当初要是能留在部队,总归是条正道。”
这话像颗小石子,投入史今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他知道,父亲不是不心疼他,是怕他委屈,更怕他这性子在社会上吃亏。这责备里,裹着的是望子成龙却眼见其归于平凡的失落,和一份沉甸甸的、不知如何表达的爱。
史今没吭声,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他伸手拿起旁边另一把生锈的锄头,也搁在磨刀石上,舀起一瓢水浇上去,“噌——噌——”地磨了起来。他没有反驳,只是用这行动告诉父亲:我回来了,就能帮你干这些活了。日子,总能一步一步过下去。
磨刀的声音变成了二重奏,渐渐找到了共同的节奏。父亲的动作慢了下来,终于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夕阳的余晖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院子里只剩下这有节奏的磨刀声。
夜里,他躺在硬板床上,辗转难眠。身下的床板太硬,屋子太静。他闭上眼,就是钢七连那面鲜红的连旗,是高城连长的大嗓门,是许三多那张黝黑却发着光的脸……那些摸爬滚打的日子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又退去,只留下心里一片空落落的沙滩。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史今就醒了。他尽力把厚重的棉被叠出个形状,背上简单的行李。
母亲送他到村口,一遍遍地嘱咐:“在厂里好好干,本分做事……”
他点点头,背上行李,大步朝着镇上的方向走去。晨雾还没散,他的身影在田埂上显得有些孤单。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去上学,去当兵,如今,是去一个叫“永固镇农机厂”的地方,开始一段完全未知的生活。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只知道,他得像在部队一样,一步一步,走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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