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饭票
永固镇不大,一条主街穿镇而过,两旁多是红砖灰瓦的平房,间或有几栋二三层的小楼,墙上刷着些褪了色的标语。赶早集的人声、自行车铃铛声、还有远处工厂传来的隐约机器轰鸣,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小镇清晨的喧嚣。
永固镇第一农机修配制造厂的厂门,比史今想象的要气派些,但也掩不住岁月的痕迹。水泥门柱上剥落的墙皮,露出里面暗红的砖块,铁艺大门敞开着,锈迹斑斑。门卫是个打着哈欠的老头,听史今报了来意,懒洋洋地朝里一指:“后勤科,往里走,拐弯那排平房就是。”
厂区里的空气带着一股独特的味道,是机油、铁锈、煤灰和某种金属切削液混合的气息,不算好闻,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属于劳动和生产的粗粝感。地面是水泥的,坑洼处积着前夜的雨水。几个穿着藏蓝色工装、戴着套袖的工人推着平板车从他身边经过,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板笔挺的生面孔。
后勤科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史今敲了敲,里面传来一声“进来”。推开门,一股更浓的卷烟味和纸张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正捧着搪瓷缸喝茶的男人抬起头,他脸色有些浮肿,眼袋很重,是长期缺乏充足睡眠的模样。
“你是……史今同志?”男人放下缸子,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伸出手。他的手很软,没什么力气。
“是,史今前来报到。”史今下意识地并拢了一下脚跟,声音洪亮,说完才觉出几分不合时宜,握手时便带了些刻意的收敛。
“哎呦,这当过兵的就是不一样。”男人呵呵笑着,摆摆手,“我姓马,马志国,大家都叫我老马。以后咱俩就一个战壕了,我管仓库外勤,你管仓库内务。”他热情地拍着史今的肩膀,力道不重,却让史今有些不自在。
“走,我先带你去认认地儿,咱的‘阵地’就在后头。”老马说着,从抽屉里摸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
仓库在厂区最里头,是一排高大的红砖平房,窗户狭小,蒙着厚厚的灰尘,许多玻璃都破了,用木板或旧塑料布钉着。走到近前,那混合的气味更浓烈了。老马掏鼓了半天,才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门上那把同样锈蚀的挂锁。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一股混杂着浓重机油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浑浊气息,猛地扑了出来。史今下意识地闭了下气,微微侧过头。
仓库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窗的缝隙挤进来,在弥漫着灰尘的空气中划出几道昏黄的光柱。眼前的景象,让史今的心直往下沉。
各种零件、钢材、麻袋、木箱,像被遗弃的垃圾,毫无章法地胡乱堆积着,形成一座座起伏的“小山”。地上油污凝结,黑亮亮地汇成了一滩滩不规则的地图,一串串沾满油泥的脚印纵横交错。墙角,几张泛黄破损的《安全生产守则》耷拉着,边角卷曲,字迹模糊。
史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喉结不易察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盒生锈的螺栓散落在地上,和泥土混在一起;一捆橡胶管随意扔着,部分已经老化开裂;一堆形状各异的铁疙瘩堆在角落,看不出本来面目。在他的认知里,枪械要擦得锃亮,弹药要码放整齐,图纸要清晰无误。而这里,本该是工厂的“弹药库”,却混乱得如同遭了劫掠。
老马似乎早已习惯,他踢开脚边一个空了的铁皮罐头盒,那“哐当”一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喏,就这儿了。”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如数家珍的意味,“东西是乱了点儿,年头久了,都这样。不过啥东西在哪儿,我心里大体有数。”
史今没有接话。他沉默地走到一排歪斜的木货架前,货架上积着厚厚一层灰,上面堆着些用旧报纸包着的零件。他伸出食指,在那灰尘上用力抹过,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他抬起手,看着指尖那层灰黑的粉末,然后缓缓地,将手指收拢,攥成了一个拳头,指节有些发白。
“走吧,差不多晌午了,带你去食堂把饭票换了,认认吃饭的地儿。”老马似乎没留意到史今的异样,招呼着他往外走。
食堂里人声鼎沸,充斥着饭盒的碰撞声和嘈杂的说话声。空气里弥漫着大锅菜特有的味道。老马带着史今走到打饭窗口排队,快到窗口时,老马一摸口袋,脸上露出窘迫:“坏了!我那几张富余饭票,准是忘在车间工装兜里了!”
史今立刻说:“马师傅,没事,我不饿。”可话音未落,空荡荡的胃袋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鸣叫。他的脸瞬间涨红了,局促得想立刻离开打饭队伍。
“马师傅,我这儿有。”一个清亮温和的女声从旁边响起。史今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工装、梳着两条黑亮麻花辫的年轻女子。她面容清秀,皮肤白皙,在这满是油污汗水的环境里,像一株悄然生长的兰花。她递过来几张淡黄色的饭票,对窗口里的炊事员说:“李师傅,一起算。”
这一抬头,倒让沈玉竹看清了他的样子。她看见他身板挺直,脸庞清瘦,一双清澈的眼睛因窘迫而闪烁。
老马如释重负,连忙道:“哎呦,谢谢沈技术员!你看我这记性!”他赶紧拉过史今,介绍道:“这是咱厂新来的保管员,史今,退伍兵!这是技术科的沈技术员,沈玉竹同志。”
史今窘迫得不敢直视对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谢……谢谢沈技术员。”他下意识地就去摸自己军装上衣口袋,那里有他仅有的几块钱,想要当场还上。
沈玉竹看着他通红的脸颊和慌乱的动作,嘴角微微弯了一下,语气平和地说:“不客气,史今同志。几两饭票的事,以后发了再还我就行。”说完,她端着打好的饭菜,对老马点点头,便转身走向女工多的那一区,步伐轻快却沉稳。
史今端着那份靠别人饭票打来的饭菜,只觉得手里的铝制饭盒滚烫。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埋着头,吃得飞快,仿佛想尽快结束这场尴尬。食物的味道他几乎没尝出来,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瞥向那个方向。他看到沈玉竹和几个女工坐在一起,安静地吃着饭,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吃完饭,回到那间临时安排的、四壁空空的宿舍,史今在硬板床边坐下。仓库里那混乱的景象和沈玉竹清亮的目光,在他脑海里交替浮现。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仓库那股复杂的味道。他知道,这场新的“战斗”,已经无声地开始了。而他首先要攻下的,就是那座如同废墟般的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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