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规矩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史今就醒了。宿舍的硬板床睡得他腰背有些发僵。他坐起身，目光落在床尾那床厂里发的、略显臃肿的蓝色印花棉被上。在部队十年，叠“豆腐块”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他伸手将棉被铺开，仔细地抻平每一个褶皱，然后尝试着叠出棱角。但这民用棉被又软又蓬，任凭他怎样耐心摆弄，边角总是带着几分圆润，最多只能算是个方正的包裹，远不及军被的挺括。

他盯着那床被子看了半晌，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被面上最后抚了一把，将那个“准豆腐块”摆正。这是个小小的挫败，无声地提醒着他环境的改变。

他打开行李包，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的，还是那几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他的手指在那熟悉的棉布上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移开，拿出了唯一一套深蓝色的、簇新的工装。这是报到时厂里发的。

史今慢慢脱下贴身的旧军装衬衣，换上工装的蓝色上衣。布料带着新衣特有的僵硬感，摩擦着皮肤，远不如军装舒适贴身。他系上扣子，又换上同色的工装裤。当他穿戴整齐，站在宿舍那块模糊的镜片前时，镜子里的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依旧是那张脸，那副身板；陌生的，是这一身毫无线条可言的蓝色，替代了那身象征着他十年青春的绿军装。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像细小的虫子，悄悄啃噬着他的心。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试图在这身工装里，找回些许军人的姿态。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得学着做一个工人了。

当史今踏着晨曦走到仓库门口时，老马还没来。他拿出老马昨天给他的那把钥匙，费了点劲才打开锁。仓库里那股混杂的气味经过一夜的沉淀，似乎更浓了些。他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不是享受，而是像士兵冲锋前，最后确认一下战场的气息。

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从门口开始，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里走，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堆杂物，心里默默盘算着。哪里放金属件，哪里搁橡胶品，哪些废料该清出去，哪些零件需要分类整理……一幅清晰的规划图在他脑海里逐渐成形。

太阳升高些时，老马才趿拉着布鞋，端着个搪瓷缸子，慢悠悠地晃过来。一进门，看见史今正弯腰将散落一地的螺丝螺母，按大小规格分拣到不同的木盒里，他愣了一下。

“哟，史今，这么早？这些零碎玩意儿，多少年都这样，凑合着用呗，费那劲干啥？”老马呷了口浓茶，不以为然。

史今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笑了笑，语气却不容置疑：“马师傅，乱了不好找，也容易丢。整清楚了，以后咱俩都省事。”他说着，又弯腰抱起一捆沉甸甸、沾满油污的旧皮带，“这东西搁这儿都糟践了，得挂起来。”

老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嘀咕着“年轻人就是爱折腾”，自顾自地坐到门口那张破藤椅上，眯着眼打盹去了。

史今也不在意。他就像在部队里整理内务一样，先从清理开始。扫帚不够力，他就找来一把铁锹，将积年的垃圾和厚厚的尘土一锹一锹铲出去。灰尘扬起来，扑了他满头满脸，他只是偶尔偏头咳几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工服，在后背洇开深色的印记。

快到中午时，仓库靠门的一片区域，居然被他清出了一片干净的水泥地。虽然东西还没完全归位，但已经透出了几分清爽利落的气象。

就在这时，门口光线一暗。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背着手走了进来，是生产主任刘广利。他扫了一眼明显整洁了不少的门口，又看了看灰头土脸、正在搬动一根角铁的史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老马！”刘广利没看史今，先喊了一嗓子。

老马一个激灵醒过来，赶紧站起来：“哎，刘主任！”

刘广利喊老马来，目光却落到史今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味道，“新来的？动作挺麻利嘛。不过仓库这地方，整齐不整齐不打紧，关键是别耽误车间领料。有些老规矩，得适应。”

史今放下角铁，双手下意识地在裤腿上擦了擦，站直了身体：“主任，我明白。整顺了，发料更快。”

刘广利冷笑一声：“方便？我看你是新鞋不走老路！这厂里的规矩，不是你一个刚来的说了算的。老马没跟你说？”他瞥了一眼旁边缩着脖子的老马。

老马赶紧打圆场：“说了说了，史今也是想把活儿干好……刘主任，您放心，规矩我们都懂。”

刘广利没再理会史今，转头对老马说：“广发商店一会子送劳保手套来，按老规矩收，别整什么幺蛾子。”说完，意味深长地瞪了史今一眼，背着手走了。

他刚走，老马就凑过来，压低声音：“看见没？到时候刘主任小舅子开的那店……送来的东西，差不多就行了，别太较真。”

果然不一会，就有个流里流气的小年轻蹬着三轮车来了。“哎，签字。”他口气挺横，半仰着脸，从挎包里扯出一张已经皱巴了的送货单。

史今看了眼里面的东西，一大包劳保手套被随意地捆扎着扔在袋子里，他抽其中一只，还没怎么用力，那手套的边缘就开了线。

“看什么看，签字！”那黄毛将单子蛮横地甩到史今胸前，满眼的“你不要找事”的威胁。

史今站着没动，老马赶忙过来熟练地签了字，赔了个难看的笑，送神一样把那黄毛送走。

史今看着老马，喉结上下动动，没说话，只是转身拿起扫帚，继续清扫角落，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午休刚过，史今正试图将一堆沉重的铸铁件码放整齐，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史今同志，需要帮忙吗？”

他回头，看见沈玉竹站在门口，午后的阳光给她周身镀了层淡淡的光晕。她手里拿着几张图纸一样的东西。

“不用，沈技术员，脏。”史今连忙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满是油污的手。

“没关系。”沈玉竹走进来，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油污，目光扫过已经初见秩序的区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赏，“你动作真快，这里看起来清爽多了。”

“乱着不像话。”史今简单地回答。

“我是来核对一下仓库里几种老型号轴承的库存，”沈玉竹扬了扬手中的图纸，“厂里可能要修几台旧设备。”

“好，等我清理完这边，就帮你找。”史今点头。

沈玉竹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史今有条不紊地忙碌，看着他专注而坚定的侧脸，看着他即使满身污垢也依然挺直的脊梁。这个沉默寡言的退伍兵，身上有种她在这个工厂里很少见到的东西，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史今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手下动作更卖力了些，心里却莫名地踏实了几分。这混乱的仓库，似乎也因为多了一个人的关注，而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下午，沈玉竹来核对轴承库存时，觉出仓库里的气氛不太对。史今的话比中午那会儿还少，闷着头帮她找要清点的零件。当他递给她一个擦得锃亮的轴承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了句：“是不是……碰上啥难处了？”

史今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摇摇头：“没啥，就是收拾起来费点事。”可他拧着的眉头和比中午更沉的脸色，分明写着心里有事。

沈玉竹看着他一个人忙活的背影，又瞅了瞅这片刚显出点整齐模样、却好像碍了谁事的仓库，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个想实实在在干点事的退伍兵，恐怕还没弄明白，在这厂子里，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规矩”，比这些铁疙瘩还要沉、还要硬。